“我当时气得真想揍他一顿。”回想起这一段故事,梁毅志仍然忿忿不平。
还有一次,他被关到一个黑砖窑,凭着自己的“机灵劲儿”才偷跑出来。
“城市不接受我们,大部分人要回老家。我们的根在农村。农村人没有理想,能填饱肚子就行。农村人也不敢生大病,一有大病,这辈子全完了。”这个曾经的文艺青年说。
在镇上买房子后,他还为自己专门设了一个书房,不过现在很少进去。
柱子的故事,是梁鸿听到的打工者故事中最为悲伤的一个。柱子个子很高,长得很洋气,16岁就出去打工,后来到青岛一家首饰厂干活。 10多年后他生病回到老家。他的病很奇怪,经常会吐血,在医院住了两个多月,血一直没止住。最后几个月,很多器官功能衰竭,轻轻一咳,血就喷出来。刚开始,家里的兄弟姐妹还积极凑钱给他治疗,积蓄花得差不多了,他们又为钱生出不少矛盾。没挨到柱子死,大家就各自回到自己打工的城市。
梁鸿还了解到,最后厂里也没赔柱子一分钱。
村子里有几个年轻女人在一个气味非常难闻的工厂打工。梁鸿问她们为什么不离开,听到的回答是,活不好找。全然没有提及到污染对她们身体的影响。
村里有一个人,在和妻子结婚不到一个月后就出门打工,一年多没回家。年轻媳妇想念丈夫,人变得狂躁不安,逮谁和谁吵。婆婆当众骂她“花痴”,说她想男人想疯了。一天,她把化肥撒到别人地里,回家后喝敌敌畏自杀。
这样的故事,让梁鸿很揪心。“外出打工的,留在家里的,都没有自己的生活。大家都在讲社会转型,难道在社会转型中,他们就是天然的牺牲品?”她说。
学校与猪场
芝婶在厨房忙活着,刚上学的孙子一个人在院子里玩玻璃珠。院子里没有阳光,他却玩得满头大汗。
梁鸿蹲下身,拉住孩子的手,轻抚着他的头问:“你想不想爸爸妈妈?”
“不想。”孩子干脆地回答。他努力地挣脱梁鸿的手,继续玩他的玻璃珠。芝婶看一眼,叹息道:“这孩子可怜,连个伴都没有。现在的孩子都可怜,没爹没妈的。”
这让梁鸿想到了自己的儿子,“要是我的儿子也放在这样的环境,谁知道以后他会变成什么样?”
2008年暑期,她带儿子给母亲上过坟后,就让儿子长住在城里的妹妹家中,自己则住在村里的哥哥家。有一天,她早早回到妹妹家。儿子仍在睡觉,她就躺在儿子身边。儿子醒来后,叫了声“妈妈”,眼里一下子满是泪水。梁鸿紧紧搂住孩子,感觉很心酸。
芝婶每天早晨7点钟出发,骑电动车把孙子送到近3公里外的镇上小学读书。下午6点钟又得去接回来。有时路上车多,她害怕有个闪失,就推着孙子走。不到3公里的路,她得走将近一小时。芝婶腰常常疼,3个月后,她实在坚持不住,就让在镇上上班的女儿照看孙子,平日里吃住在女儿的宿舍,星期天回家住两天。
“农村谁家不指望孩子能出人头地。孩子有出息,大人出去脸上也有光。你看你爸,有你们姊妹给他长脸,活得多风光。”芝婶对梁鸿说。
梁鸿的记忆中,少年时代的求学并不像现在这么辛苦。早晨6点的时候,学校上早课的铃声就响彻在梁庄上空,小伙伴们相互喊着,结伴上学去。那时,学校就在村里,老师都“很负责任”。
“80年代那会儿,哪怕是傻子,只要还能走路,都会把他叫到学校。学龄儿童入学率百分之百,一点都不含糊。镇上年年评比,梁庄小学不是第一就是第二。”当时的民办教师梁万明说。
而现在,有的孩子因为爷爷奶奶管不了,逃学打游戏成了家常便饭。还有一些孩子早早便辍学,跟着父母外出打工。
学校是一栋两层砖混结构的建筑,每层有10间房。现在,教室的门已朽烂,推一下,灰尘哗哗地往下掉。一些房间里堆着破旧的桌椅、床、沙发等,还有散乱的不知何年何月的作业本。有的房间还养着猪。推开门,猪就嗷嗷地叫起来。前几年,这里做过猪场。
教学楼前的空旷处已被开垦成一片菜地,现在种着大葱。
1984年,这所小学刚完工时,立过一块碑。后来,纪念碑被猪场的承包人垫在猪槽下面。猪场撤了后,看门人兴哥把它移到自己的院子里当石桌用。一听梁鸿要看纪念碑,他赶紧找来一块抹布,用水蘸湿,擦拭起来。初冬寒气逼人,但他坚持擦了两遍。
这块“梁庄村全体干群兴学纪念碑”上写着:
“为了开发智力,振兴中华,梁庄村干部群众积极响应党和政府的号召,集资办学,修建校舍,添置设备,改善办学条件,先后投资三万一千元,为发展农村教育事业做出了贡献。对梁庄村为四化培育人才,造福后代的兴学义举,特树碑表彰,永誌纪念。”
后来,生源逐渐减少,学校开始萎缩,只保留了3个年级。民办老师大都清退,公办老师也纷纷想办法调走。最后,只剩下一个校长。
没人能准确地记得小学是什么时候关门的。大家只记得,学校关门的时候,校长把旗杆放倒卖掉了。再后来,学校就承包给人养猪。
学校大门口外的标语原是“振兴文化,教书育人”。养猪的来了后,在旁边写了“梁庄猪场”4个字。村里人常解嘲地读为“梁庄猪场,教书育人”。
“梁庄很早就注重小孩教育,现在都成啥样了?看着就让人生气。”梁光正忿忿地说。
在“文革”武斗刚开始时,梁光正曾被批斗过。一天上午,村里组织人批斗他。找到他时,他正在学校的工地上干活。
“梁光正,该批斗你了,跟我回去吧。”来人喊道。
“没看到我正在修学校?下午再说吧。”梁光正回答。
来人说了声“好吧”,转身离开。直到下午,梁光正才去接受群众批斗。
“政治挂帅的年代,教育都不敢放松。现在经济这么好,学校却关门了。以后的孩子们该怎么办?”老人叹息道。
土葬与火葬
梁鸿2008年夏天初回村的时候,芝婶的丈夫曾邀请她到家里吃饭。那天,在会计家帮忙的人很多。大家在觥筹交错中说说笑笑,甚是热闹。饭后,有的人洗碗,有的人擦桌子,剩下的一部分就张罗着“斗地主”。
那样的热闹场景,不仅梁鸿,甚至是芝婶,近几年也很少看到了。
外出打工的人,多半会在过年的时候回家。那时,村里会热闹一阵子。他们会互相串门,喝酒,打麻将,“斗地主”。通常元宵节一过,他们就锁上新房的门,把孩子留给父母,各奔东西。
不过,即使是过年,也不是梁鸿儿时的场景了。在古老的传统中,大年初一各家都要做一大锅菜,做好后,按照辈分依次送一碗,让大家品尝。因此,每家吃到的菜,都有各家的。这个传统,随着大家搬迁新居,渐渐消失了。
村头有棵大槐树。树下曾是村里最热闹的地方之一。要是夏天,吃饭时分,不少人会端着碗,在大槐树下随意找一块石头坐下,讨论村子里发生的新鲜事。当然,他们也会品评各家的饭菜。
“这里就像新闻发布会。鸡毛蒜皮的事,都会被大家议论来议论去。”梁光正回忆说。
可是现在,通往大槐树的路上,长满杂草。一阵风刮过来,落叶漫天飞舞。
村子里消失的东西很多,甚至是哭声。
为节约土地,河南农村早在上世纪90年代就要求火葬。而在当地文化中,土葬才是最理想的选择。因此,一些家庭想方设法逃避火化。
梁鸿的舅爷去世时,老人要求土葬。家人不知道怎么办,商量着用水泥把棺材砌起来,“谁要扒坟就和谁拼命”。最后还是托关系,交了一笔罚款,土葬了。
她的另一个亲戚去世后,家属在一个夜晚偷偷将死者埋在地里。家人没敢穿孝衣,没敢设灵堂,更没人敢哭,“一点悲伤的气氛都没有”。但不久后还是被发现了。镇上来了几个人,要将死者的尸体挖出来烧掉。家属一再阻拦。最后在当地一个头面人物的交涉下,交了一笔钱了事。
在推行火葬前几年,挖坟烧尸的事曾发生过。后来管得越来越松。前任支书梁清道说,现在大都找关系塞上一两千块钱,偷偷埋掉,“就看你关系硬不硬了”。他还算了一笔账。尸体拉到县城火化,一来一往得300多元,火化费及骨灰盒也得400多元。火化后,农民还是要买棺材埋到地里。之前土葬,村里规划有公墓,火葬开始后,公墓没有了,大家就只能埋在自己的地里,“反而浪费了不少耕地”。
村外的田间地头,有不少坟墓。一个村民说,这些坟墓,大都是近几年修的。
没关系的也在想方设法满足老人土葬的愿望。梁鸿的本家大伯,2004年去世时,留话非要土葬。家人无奈,请了一个阴阳先生指点,按指点把死者手上的指甲、脚上的趾甲剪掉,保存起来。火化回来后,家里人将死者的骨灰按人形撒在棺材中,将指甲和趾甲放在应该在的位置。
“实际上棺材一抬,骨灰的形状肯定会改变。”梁鸿说。
即使花钱买关系土葬,死者家属也不敢哭,不敢大张旗鼓地祭奠,但“要是火化就没事”。
梁鸿实在无法理解这种现象。“哭是人类表达感情最原始的方式,现在连哭都不敢了,人该有多压抑?”
每次回到故乡,她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给母亲上坟。2008年那次回村,全家20多口人,一起到母亲的坟地烧纸。鞭炮声中,梁鸿和家人都跪下磕头。她3岁的儿子也“很乖巧”地跟着。烧完纸后,全家人就坐在坟地边上,唠着家常话,吃着随身带的食品,直到太阳西下才离开。这是他们家的习惯。
磕完头后,儿子问梁鸿,坟里躺的是谁。
“外婆。她是妈妈的妈妈,是妈妈最亲的人。”梁鸿说。
“妈妈没有妈妈了,妈妈好可怜。”儿子说。
接着他又问妈妈为什么要给外婆磕头。梁鸿告诉他,这是表达感情的一种方式,“就像妈妈抱你一样”。
梁庄与中国
两次调查后,梁鸿深感疑惑。直到这本书完成,她也无法评判这个村庄发生的一切,是一种“进步”还是“倒退”。
“从一个农民家庭的总收入来看,乡村经济的确是在发展。但是,无论是从传承意义上的道德和习俗,还是求知方面的文化,却处在一种断裂与衰退之中。”她在书中写道。
她曾把了解到的各种现象与邓州市一名官员交流过,这名官员“深有同感”。但他随即向梁鸿宣传道,政府一直在加大对农村的经济支持,农村的面貌将会焕然一新。一些村庄已经进行了整治,一些村民甚至住上了别墅。更进一步,这名官员还专门强调了基层民主。
不过,农民们似乎并不在意这些,他们甚至不关注自己手中的选票。在上一届的村民委员会主任选举中,参与投票的村民只有100多个,不到应到选民的十分之一。
“大家都不关心到底谁当村主任。谁当都一个样。农村现在就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。”一名村干部告诉她。
有不少村民跟梁鸿说,不要说什么选票,村里人想见到村主任一面都很难。梁鸿也是在回去一个月后,才通过镇长帮着邀请,见到了村主任。见到他时,主任显然刚喝过酒。村主任还兼任村支书,这在当地是一个普遍现象。
梁鸿甚至有点怀念梁庄的老支书。她在少年时代,经常能碰见总穿中山装和黄胶鞋的老支书,拿着一根旱烟杆在村里转悠。
在梁庄调查时,她总能听到乡亲们说诸如“那有什办法呢”之类的话。最近这次回去,又有几个老人向她抱怨,没资格吃低保的人吃上了低保,该吃的反而吃不上。“那有什办法?老百姓管不了当官的。”一个老人说。
当然,这些老人也会对政府给的好处念念不忘。有一次,梁鸿和几个老人聊天,说起农村的医疗合作、免税、补贴等。老人们都很兴奋,连说这是几朝几代都没有过的事。
梁鸿在书里评价道:“当代的农村政策不停地改变,身在其中的农民不知道哪一种东西还真正属于自己,包括土地。因为没有拥有过权利,农民也不认为那些都是自己应该关心的事情,国家给一点,当然好,不给也是自然。”
一个搞文艺批评的朋友看完书稿后,对梁鸿说:“我真想象不到,农村现在会变成这样。”第二天,他就背上行李,回到自己的故乡住了半个月。回来后,他告诉梁鸿:“农村真就像你写的一样,很凋敝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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