学历最高的人
高中读了半年的潘德江,迄今为止还保持着寨子里的最高学历
39岁的潘德江迄今为止还是岩脚寨学历最高的人。
岩脚寨因地处一堵巨岩之下而得名。现在寨子合并到森山村,成为一个自然村(大队)。
队长潘德洲介绍,这个苗族寨子建于明朝,迄今400多年了。全寨人都姓潘。
岩脚小学则建于民国年间,迄今也快百年。但小学从没来过一位“正规”教师。
“太偏僻了,报酬也低,正规老师都不愿意来。”潘德江说。
古寨过去没出过秀才,现在也没出过一个大学生。
潘德江读了半年高中,成绩好但交不起一学期175元的学费,1990年辍学回家,成了岩脚小学的代课教师。从此保持着最高学历。
教到1995年,工资最高涨到每月80元。“当时年轻,心花。”潘德江去广东打工了。
在广东打工6年。潘德江说有家工厂准备把他招为正式工。但他是独子,父母年纪大了,按照苗寨传统,他得回到父母身边尽孝。
潘德江2001年回到岩脚寨,继续当代课教师。工资依旧是每月80元。
这一年,第四个孩子出生。潘德江说,生完两个孩子后,老婆唐淑芳结扎了,手术没做好,后来超生了老三。2001年他又去结扎,还是手术失败,生了老四。
乡政府不管“手术意外”,罚款7000元。
此时,寨子里已经有几十个人去龙里县“卖血”。按照国家《单采血浆站管理办法》,采浆实行区域管理,不得跨区采。岩脚寨划在龙里县。
唐淑芳也跟着大家去。
“当老师亏本。”潘德江说,到2009年,他多年打工的积蓄用光了,4个孩子也陆续上学。他也跟着老婆去卖血。
第一次卖血,在县城碰到高中同学和老师。“他们有的当老板了,有的在县政府当干部。”潘德江硬着脖子说,“来卖血”。
师友们都连忙说“好的,好的,没什么”。大家很热情,请他吃饭。
“当年我成绩比他们好,现在混到卖血,我知道其实他们心里是看不起的。”从此去卖血,潘德江小心躲避熟人。
“为了这个民族卖血”
潘德江说,孩子们多读点书,有了文化才敢到外面去竞争,这样这个民族(海蚌苗)才有地位
潘德江是寨子里起得最早、睡得最晚的人。
每天早上5点半,他起床去山上割草,背回家喂饱牛马后,8点上课。下午4点半放学后,再下地干活。
潘家6口人,3亩水田。前些年寨子外出打工的人多了,一些人家的水田丢着不种,潘德江“捡”了3亩。夫妻俩种了6亩田。
2008年开始,潘德江的工资涨到280元,但半年发一次。
妻子唐淑芳算了一笔账,家里稻米只够口粮和牛马猪的饲料。苗寨人情礼往花销重。四个孩子三个读初中,一个小学,生活费和交通费加起来每月要500元。
潘德江和妻子每月去卖血两次,除去80元路费,可得600元。他说这笔钱维持了目前4个孩子读书。他的工资则主要维持家庭基本开支。
潘德江说他也曾想过再出去打工。早些年他学会了泥瓦工手艺,每天可挣100多元。但如果他离开,学校就要垮掉。
岩脚寨苗人是苗族中一个叫“海蚌苗”的分支,使用的也是一种独特苗语。
岩脚小学现在开设一到三年级,60多个学生全是本寨苗族子弟。潘德江说,这些孩子从小说苗语,不懂汉话。他在外打工时,低年级孩子曾直接送到山外中心小学读书,因听不懂汉话,成绩全部垫底。只好一直留级,到了6年级都已十五六岁,纷纷辍学。“这也是我们这里多年没有孩子把书读出去的原因”。
他和潘德禄从一年级开始教孩子们拼音和本地汉话方言,二年级开始教普通话,到三年级能掌握基本汉字。然后再送到山外去读书。“起码保证了我们的孩子在一个起跑线上”。
“我是为了我们这个民族,哪怕卖血也要把学校维持下去。”7月26日,潘德江哽咽了。
“我去县城卖血,坐在公交车上,外面人嫌我们卖血的脏,随意呵斥我们起来。我们不敢说一个不字。因为我们没有读书,没有本事。别人看不起。只有我们的孩子多读点书,有了文化才敢到外面去竞争。这样我们的民族才会有地位”。
无经济能力的古寨
农闲时,寨民的唯一生财之道是挖“三角叶”,“漫山遍野跑,一天能挣10多块”
岩脚寨离贵定县城50公里,离相邻的龙里县城45公里。
7月25日,记者跟随刚从龙里县单采血浆站出来的30多个村民,搭乘一辆长途汽车,在如同搓衣板的山路上颠簸了3个多小时,抵达山脚。下车后,爬山1个多小时,进入山顶苗寨。
凡平缓的地方,都垦了田。寨子挤在陡仄的山坳里,混杂着马粪味道和鸡鸭鸣叫。
整个寨子,是数百间以木板青瓦搭建的土房,几座白墙平顶的水泥房点缀其间。许多房子已住超过三代人。
偶尔可见到一两个电视卫星接收器。这里没有固定电话,手机很少,信号微弱。
在纪录片里作为中国奇观的苗岭梯田,在这里一样让人震惊。在岩脚寨旁边,坡势稍平缓的山脊上,一弯弯狭长的梯田从山脚一直绵延到山顶。
潘德洲说,这是寨子赖以生存的全部土地。
寨子人均只有4分田。潘德洲说,只够口粮。
苗人经过世代迁徙,现在住的普遍是地势险恶的高山,土地少,交通不便。潘德洲说,寨民们没有能力搞大规模养殖,普通人家最多能养两头猪,到了年底,杀一头维持一年的肉和油,再卖一头。牛和马用来耕地和从山下驮运物资,没有变卖的可能。
岩脚村山后有煤,但交通不便,没有大规模开采。唯一开采的几座小煤窑也是外面老板垄断了。
农闲时,寨民唯一的生财之道是上山挖一种叫三角叶的药材。挖的人多了,三角叶也越来越少,“漫山遍野跑,一天能挣10多块”。
潘德洲介绍,全寨80多户,400多口人,劳动力280人,其中100多年轻一点的在外打工。留在家里的,有约100人去卖血。其中有十多户夫妻俩都卖血。
最早的“卖血”人家
“穷得卖血”曾是嘲笑人最厉害的话,潘德宽夫妻靠卖血,供两个孩子已读到初中
潘德宽是寨子里最早的卖血人家。
潘德宽的父亲潘祖历说,他父亲兄弟多,分到他家时,只有1亩多一点水田,7分坡地。全家5口人,依赖这点土地不够温饱。到现在粮食还不够吃,每年春荒还需要买米。
十多年前,卖血在寨子里还是件耻辱的事。但潘德宽和妻子杨大妹还是去了龙里血浆站卖血。
潘祖历说,潘德宽没文化而且“反应有点慢”,没法出去打工。
潘德洲说,一开始,“穷得卖血”是嘲笑人最厉害的一句话。但潘德宽夫妻靠着卖血,供两个孩子已读到初中。
慢慢的,大家发现潘德宽夫妻身体也没出现什么毛病,于是越来越多的村民跟着卖血。
现在每“供浆”一次(600毫升)可得报酬170元。去龙里县来回路费20元,净得150元。按照采浆管理办法,每14天采一次。夫妻两人每月可得600元。
“往年我们这里没有卖血,如果遇到家人生病或者有紧急用钱,唯一的办法就是扛一袋米去卖。但每个家庭如果卖米超过100斤,一年的口粮就危险了。”潘德洲说。
一次供浆相当于节省了100多斤米,在寨民眼里,这是一笔很划算的买卖。
岩脚小学教师潘德禄和妻子也是寨子最早的卖血者之一。
2001年,潘德禄开始卖血。其间他出了次车祸,体重下降到不足100斤。按采浆管理条例,他失去了卖血资格。妻子杨延兰又接着去卖血。
休养了两年,身体刚恢复到100斤,潘德禄又接着卖血。
7月26日,身高1米53的潘德禄挥着铁锤在烈阳下砸石头。他要盖房。目前他家住着全寨最破烂的房子,一座半面依着山坡搭的小棚户。
去年,大女儿潘秀娟辍学去浙江一座袜子厂打工。潘德禄劝女儿读书,17岁的女儿说,“家里穷成这个样子,我出去挣钱帮你盖房”。
女儿去年拿回了1万多元。潘德禄想用这笔钱把地基先搭起来。
听说血浆站将关闭,潘德禄有点不愿相信。他说如果不能卖血了,老大寄回来的钱就得用来供她弟弟妹妹读书,“我的房子建不起来了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