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的苏州河是少年的河。它有着麦秆般的金黄,波浪柔和像摇篮一样起伏。那是20世纪60年代的苏州河。南岸一字排开数不清的工厂和形形色色的仓库,绵延有几华里。北岸是棚户区,是煤场,是像盲肠一样被都市遗忘的潘家湾支路。两岸的底色是钢铁的色泽,是水泥的色泽,是棚户区补丁的色泽,是灰,是蓝,是黑,是冷,但河却是如此的生动,一年四季总像丰收的麦田在流淌。若是有朝暾,若是有夕霭,河更像梵高用过的调色板。河和岸对峙着,色彩用它的张力夸张着这种对峙。少年对这种对峙有一种敏感,有一种仿佛与生俱来的喜欢。在我的少年时代,我和浪子燕青就常常到河边去,到河里去。
我们站在昌化路桥上。昌化路桥是木桥,有一级一级的楼梯,共八级;桥身是平展展的橡木。桥身上有一孔孔的方眼,是雨天渗水用的。我们趴在栏杆上看来往的船只,有木头做的客船,从老家那儿来的,盐城一号二号,客舱的窗户像公共汽车的窗子那样,方方的,只是没有玻璃;有小火轮,昂首挺胸的,拉着火笛,像马驹那样撒蹄,在河面上犁开道道雪浪;有装粪的水泥船,不紧不慢的摇橹声,乃像一支散曲……让我们兴奋的是客船,那木头做的客船,一艘铆着一艘,绵延像一列火车。这时燕青的尿就憋不住了。他很机敏地、很恰当地把握好时机,纷纷扬扬的液体洒向客船上探出脑袋观望风景的老家人。
下雨了?
这什么雨?热的!
燕青哈哈大笑,客船上的人明白了,甩过来一串热骂:小棺材,你不得好死啊!
船却开远了,只剩下那骂声荡漾在河面上。
我们也到河里去。在汛期8月,河澎湃无比,像我们渐渐发育的身体,总被某种激情笼罩着。河水仿佛要漫过堤岸,要堵住桥洞。河面上没有了船,河变成了一个巨大的游泳场。
日复一日,年复一年,年年夏天,我们泡在城市的河流里长大。河里没有鱼,我们就是那快活的鱼。凫在河里的时候,我们的头发是黑的,皮肤是黑的,河水也渐渐变黑了,不变的,是我们在河面上闪耀着的牙齿,在越来越黑的河水的衬托下显得越来越白。
游完泳,我们上岸。岸上有给水站。给水站是用水筹的,而我们除了一条裤衩光光如也。我们是真正的无产者。但给水站对无产者有一条优惠政策:船民用水,免费供应。这八个字,贴在苏州河沿岸的所有的给水站旁。
管水的老头问:哪儿来的?
我们说:盐城。
老头又问:船呢?
我们把手指向湾里,湾里泊着用红漆描着的“盐城5号”。我们幸福地变成了船民,幸福地哗啦啦地用水。
我的苏州河也是一条泛不起涟漪的河,一条压抑沉闷的河。在河水变黑的时候,在上个世纪60年代末,它泛起过殷红,那是武斗的颜色,那也是让被侮辱和被损害者悲愤的颜色,那是血在洇,在淌。河岸边的人最怕的是那一声“有人跳河了!”我记得一个午夜,上中班的母亲迟迟不归,而就在前几日我刚刚执笔替她写了“认罪书”。我和哥哥一起,沿着苏州河找她。午夜的苏州河迟滞凝重,像淌着怎么也化不开的墨。我们搜寻着河面,想发现些什么,但更怕发现些什么。远处煤场的煤山似乎更黑,抓斗发出一声又一声咚咚的抓煤声,在岑寂的午夜传得很远,但那一声声似乎都没有落在船上,而是落在了我们心的某一个地方,在很久很久以后仍让我有疼痛的感觉。
现在,苏州河已经离我很远了。我住在闵行,我住的地方也有一条河,叫淀浦河。几年过去了,它始终让我陌生。我从来没有沿着它的河岸走过,我只是坐在车上望它,在桥上望它,而望它的时候,车轮是匆匆的,或者,脚步是匆匆的。莫非,沿着河岸走也是特定年龄段的一种特定的喜好?
偶尔,我也会经过苏州河,但同样,它也是一条让我陌生的河。我所熟悉的苏州河已经无影无踪了。毫无疑问,在这条河里再也不会有人像我们那样游泳了,不会了,再也不会了。伴我度过少年时代的那河段,工厂没了,仓库没了,煤场没了,棚户区没了,“船民用水,免费供应”的牌子更没了,代之而起的是平江小区,是中远两湾城,是明珠线中潭路站,是红子鸡餐馆……是另外一些人在这里生活,演绎另外一些故事。而燕青,而我少年时代的伙伴们,则在城市的另一些角落里继续着他们的人生。从社会学的角度,我应该为城市的这种变化和发展而高兴,但我还是有无法言说的感伤,我似乎在这座巨大的城市里找不到一条熟悉的河了。
时间是让人生疑的东西,它存在的依托不仅仅是我们的内心,我们的记忆,它还依托着许多我们熟悉的人和物。当人消遁了,像盐粒消失在城市这盆巨大的汤中;当物消失了,代之而起的是与你的记忆无关的高楼、高架铁路和公路,我们会有一种无根的茫然———我们该如何证明那曾经存在过的一切呢? 本文来自中华人民共和国图鉴社 copyright 中华人民共和国图鉴社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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