工作人员正在社区张贴“社会特殊人群违法生育信息举报奖励公告”记者黄洋摄始于2007年8月的“重庆市社会特殊人群违法生育专项治理行动”,被坊间称为一场“计生风暴”。其间立案2910件,涉及党员1419人,领导干部24人,公务员37人,市、区县、乡镇三级人大代表67人,政协委员19人;1195名党员、干部受到党纪政纪处分,25人被罢免人大代表职务,7人被取消政协委员资格;全市共征收社会抚养费4734万元,其中对个人征收社会抚养费最高达71万元。
这是一个无形的战场,这是一场没有硝烟的对抗。战场的一端,是手握权柄或腰缠万贯的特殊群体;而另一端,则是一群完全隐形的卫士。在捍卫与破坏基本国策的火线上,双方狭路相逢,暗战、追踪、心理对抗……今日《时代信报》为你独家披露这场风暴背后的精彩故事。
时代信报讯记者蔡蓉陈波
前功尽弃的“暗战”
2008年2月27日,四川省广安市华蓥山市税务所。
“从2005年到2007年,从邓平的财务报表上反映,其个人缴纳所得税税款大概十多元……”一个不带感情的声音,在税务大厅内照本宣科地念着。听到这一数据,王倩和马丽(均为化名),这两位精干的年轻女子,刚才还如猎人般炯炯有神的目光,顿时暗淡了许多。
税务小姐继续在念那些毫无意义的数字,两人对望一下,陷入了长久的沉默。王倩想起从重庆出发时,一位领导的叮嘱:“别穿高跟鞋和裙子,遇到情况时好撤。”在路上,她设想过一千种可能出现的危险情况,却没有料到,竟会出现这样戏剧性的场面:两年间缴纳所得税税款仅十多元,这意味着邓平所经营的企业基本没有产生利润,还意味着邓平违法生育的行为可能逃脱追缴巨额社会抚养费的惩处!
王倩,重庆市南岸区人口和计划生育委员会副主任。她此行的目的,源于一场被坊间称为“计生风暴”的特殊行动,即社会特殊人群违法生育专项治理行动。
“所谓特殊人群,都是非富即贵者。”王倩笑称,若非工作关系,她一辈子都不可能和这些人发生联系。此次华蓥山之行,调查的对象正是这些人中的一员。
2007年11月,南岸区计生委政策法规科接到一个神秘举报电话,称目前户口在南岸区花园路街道的邓平(化名),10年前就违法生育了二胎。通话结束时,对方还意味深长地提到,邓平长期在四川省广安华蓥山市经营煤矿,在当地颇有影响,“并且是广安市和华蓥市两级人大代表”。
“只要举报属实,我们就一查到底!”面对举报人“你们敢不敢查”的质疑,政策法规科科长马丽的回答斩钉截铁。
秘密取证两赴华蓥山
第二天,邓平一家的户籍记录就摆到马丽的案头。这是一个4口之家,除了邓平和妻子,还有与邓平关系分别为“父女”和“父子”的两个子女。
然而,邓平户口虽在重庆,但其绝大多数产业都在华蓥山;他违法超生的行为,也发生在华蓥山;所以,如果要核查其超生的事实并确认社会抚养费的追缴额度,就需要跨省调查。
2007年2月21日,王倩与马丽一身休闲装扮,来到这个著名的红色旅游胜地。既要查清所有相关情况,又要不惊动邓平在当地庞大的关系网,还得提防随时可能出现的意外情形。两位年轻的计生干部回忆,她们每晚的梦境里都会出现各种电影镜头中才有的追逐场景。
华蓥山艰苦卓绝的一系列秘密调查,证实了邓平违法生育的事实。剩下的似乎异常简单,就是核查邓平收入状况,以便追缴社会抚养费。
然而,与当地工商、税务等部门反复接洽后发现,由于邓平在当地的各种人脉关系,她们很难得到他的核心材料。两天的时间,除了知道邓平拥有一家塑料机械公司,另外在当地某煤矿持有25%的股份外,她们一无所知。
2007年2月27日,经过一系列复杂的幕后铺垫工作后,二人再次乔装赴川。这一次,她们选择了直扑华蓥山市。
艰难的交涉后,对方提供了邓平在当地公司3年来的相关资料。资料显示,从2005年至2007年,邓平累计缴纳的个人所得税仅为十多元。而邓平占有25%股份的煤矿,收支情况显示的竟是一直亏损。
走漏风声功亏一篑
王倩与马丽失望之余,决定曲线调查。
她们还通过各种渠道,调出了那家塑料机械公司和煤矿的注册资金,以及上一年税款缴纳记录。结果是振奋的,那家公司上一年纯盈利就是十几万,而煤矿在当地,更是有“黑金矿”之称。
掌握这些证据之后,她们迅速返回重庆。根据计生条例,马丽推算出,邓平应该缴纳的社会抚养费在50~70万之间。而这一推算,也得到南岸区法院法官的支持。
3月4日清晨,花园路街道派出所。
花园路街道计生人员第二次进入该所,最后核实邓平的户籍情况。下午,处罚决定书就将送交到邓平本人手中。
此时,最具戏剧性的一幕出现了———
“邓平?他和他妻子的户口刚被他岳母迁移走。”派出所户籍民警指了指刚刚跨出门的一个背影。
“前功尽弃!”王倩在第一时间得知这个结果时,愣在办公室里足足有10分钟。根据计生条例,有违法生育事实的当事人,必须在户口所在地接受处罚。户口被迁走,意味着南岸区人口计生委已经失去了处罚权。
马丽万万没有想到如此隐蔽的调查会走漏风声,邓平已经知道他被计生部门调查。但她唯一清楚的是,在调查中,当地一位知情者告知她们,邓平的哥哥是当地税务系统一位领导的司机。
她更没有想到邓平会采用迁移户口的手段来规避处罚。“这不是一般的人能够想到的。”马丽知道,能如此清楚地了解计生部门的内情,肯定是计生部门的人员或法律方面的行家。
这一次行动,由此无疾而终。
一次敲山震虎的出击
就在王倩与马丽两赴华蓥时,一江之隔的渝中区人口计生委副主任任良(化名),开始追查余亮的超生行为(化名)。
余亮,重庆主城某区一名国有事业单位的负责人。早在去年8月专项行动开始,便不断有人举报他超生两胎。外围调查后,渝中区人口计生委决定敲山震虎。这样做就是希望通过直接接触,施加强大的心理压力,简化整个调查过程。
当计生人员第一次出现在余亮办公室的时候,对方表现出异乎寻常的镇静。没有过多解释,他回了一趟家之后,随手就扔过来小舅子的户口本和自家户口,以及两家孩子的出生证明。
出生证明上清楚地显示,被举报违法生育的第一个女儿,是余亮小舅子梁某的孩子。之所以会落在余家的户口上,按他的解释,只是因为方便孩子在当地就学。
余的解释似乎无懈可击。然而,当调查结果向社会公布后,任良没想到举报仍如雪片般飞来。
2008年2月,随着举报者提供的信息越来越详细,渝中区人口计生委决定再查余亮。
在余亮小舅子梁某的家乡,任良根据当地计生部门提供的原始出生档案,查出梁某1992年出生的女儿,实际上是余亮的女儿。顺藤摸瓜,任良找到当年为余亮女儿办理出生证明的经办人,发现出生证明也是伪造的。原来第一个女儿出生后,余亮就通过伪造出生证明,将孩子的父亲改成梁某。事后又以方便读书为名,将孩子过户到自己名下。
压迫式调查获全胜
1998年,余亮第二个孩子出生,依旧是女孩,随后余亮与妻子离婚。但是在2002年,已经离婚的余妻却非婚生下第三个孩子。任良追查了解到,这个孩子出生证明上的父亲,从名字到家庭住址均为虚构。
“现在只有一个办法,亲子鉴定。如果是你的孩子,鉴定费你支付,并且接受处罚。”再次交锋,任良显得轻描淡写。而余亮却失去了往日的镇静。
整个调查过程,始终在非常明朗化的状态下进行。其间,任良不断通过各种手段和渠道,向余亮施加压力,他称这为“压迫式调查”。最终,这套战法大获全胜。生育3胎,违法生育2胎,余亮的坦白令任良轻松的同时,也有深深地遗憾。
“与富人超生不同,行政干部对违法生育事实会千方百计掩盖。”任良多年的调查经验告诉他,一旦对余亮在违法事实上取得突破,处罚将会异常顺利。
复杂的案件水落石出,任良却轻松不起来。根据人口计生条例,党员干部违法生育两胎,将被党政“双开”。这意味着一个人政治生命的结束。
任良一直认为,自己所做的事情是在走钢丝,但他一直在坚持。计生违法查处是没有时间限制的,即使你80岁了,只要还活着,违法生育一旦被查出,仍然必须处罚。
这是一场异常艰难的特殊战斗
“他们是一群特殊战线的卫士,维护的是社会的公平、宪法的威严。”重庆市人口计生委政策法规处处长唐光义如此形容这群计生干部。
“很长一段时间以来,计生执法的重心在农村。”唐光义回忆,那个时候农村是超生的重灾区,一家生七八个属于稀松平常。但随着改革开放之后生育观念的改变,这种情况出现改变。超生开始集中出现在流动人口和特殊人群中间。
“特殊人群的超生现状,很快被推到风口浪尖。”唐光义眼中,这些特殊人群由于处在社会金字塔的较高端,被民众所重点关注是理所当然。这已经不在是一个简单的计划生育国策问题,更是一个社会公平的观察口。
2007年重庆市“两会”上,一位市人大代表明确提议,要针对社会上的富人、名人超生行为,进行严厉查处。与此同时,一项针对党员干部、国家企事业单位高管,以及高收入群体等特殊群体的计生风暴,在全国范围内开始酝酿。
2007年8月,这项行动在重庆正式启动。
“这是一场异常艰难的战斗。”唐光义指的艰难,不仅仅在于调查的艰难。违法生育事实查实之后,处理起来的难度有时甚于调查本身。说情、送礼、恐吓,软硬兼施的手段,每天都在各级计生部门上演。
实际上,在违法生育处罚上,计生部门会根据当事人上一年实际可支配收入的2~6倍之间处罚,并且还不是一次性缴清,可以分期缴纳。但即便如此,仍有10%左右的违法生育者不愿承担社会抚养费,而必须通过法院强制执行。
正因为很多案件最后会闹上法庭,因此绝大部分时候,这些计生干部的存在状态是隐形的。然而,就是这群隐形的计生干部,维护着这项基本国策的公平执行。
调查取证也要打法律擦边球
“计生部门所处的位置非常尴尬。”经过又一场成功的调查追踪之后,渝中区人口计生委副主任任良如此感叹。
以前我国实行的户籍制度极为严格,曾把计生条例作为前置条件,一旦违反计划生育,那么该新生儿是无法取得合法户籍的,也就是俗称的“黑户”。但后来该规定被广泛诟病,户籍部门不得不改弦更张,只要有新生儿出生就可以给予合法的户籍。
“计划生育的最后一道防线,就此被撕破。”任良认为,没有了户籍这条最后防线,计划生育这一基本国策就毫无约束力了。
调查违法生育是计生部门的职责,但是这个部门没有任何执法权,甚至没有侦查权。因此所有的调查,都需要跨部门之间的密切配合,这是计生部门调查取证成功与否的关键。但到目前为止,计生部门为调查取证所作的工作,几乎都是在打法律擦边球。
计生行政执法队的主体资格和人员编制同样也让任良头疼不已。目前,计生行政执法队面临“两缺”状态。一缺人员编制,二缺专业人员。没有受过专业训练的计生工作人员外出取证,往往不善于分析情况,找不到案件侦破的关键点。也面临取证合不合法的问题。任良希望,要么把行政执法队纳入国家行政执法部门,由这些部门来负责调查取证。或者给予计生部门行政执法队伍人员编制,并配备一批具有行政执法资格的专业人员。
此外,因为没有这些强制性权力,一旦遇到危险的局面,不仅调查无法进行,计生工作人员的人生安全都面临极大考验。
任良的话得到了重庆市人口计生委政策法规处处长唐光义的证实。上世纪80年代,计生执法的重心在农村,计生干部被打、被围攻只是小儿科,调查中被杀的计生干部也不在少数,甚至还有计生干部被杀后就地掩埋的。
“只要是计生干部,几乎都不会愿意透露姓名,这不仅关系到自身安危,有时甚至会牵连到家人。”每谈及此,任良都会深深叹息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