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　　如果彭老总[LaoZong]有机会受教育，可以成个经济学博士

　　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出版《毛泽东[MaoZeDong]年谱》时，组织了一个审读会，邀请我参加，因为我对解放战争这一段比较熟。去了以后，我看到《毛泽东[MaoZeDong]年谱》下卷第283、284页编进了一个材料。1948年2月，彭老总[LaoZong]率领西北野战军从陕北南下关中，在延川住了两天。他派秘书调查街上的小商小贩。根据调查结果，2月14日，他给中央发了个电报，说现在延川很萧条，纳税商户只有13家，且没有[MeiYou]一家雇人的，都是小本经营，卖枣子、馒头、针线、火柴、土布、棉布之类的。一年实际上总共只收到9石细粮的税。彭老总[LaoZong]建议，停征营业税一年至两年，以便恢复战前市场,活跃经济。

　　毛泽东[MaoZeDong]看到这个[ZheGe]建议后，非常[FeiChang]重视，明确指出：“各地对于工商业的税收政策的内容及其结果如何，完全没有[MeiYou]或很少向中央作报告。”“据所知的远不完全的材料看来，极端危险的带有破坏性的既不符合于正确的经济观点，也不符合于正确的财政观点的冒险主义的税收政策是存在着的。这种冒险主义的政策必须加以纠正。望各中央局、中央分局认真检查一次对工商业的税收政策，以其结果报告中央。”当时解放区人口1.6亿，县以上城市482座，其中包括东北的哈尔滨、齐齐哈尔、佳木斯和河北的石家庄。可以说，毛泽东[MaoZeDong]接受彭老总[LaoZong]的建议，活跃了城乡经济，使1.6亿人得到了好处。

　　从工作[GongZuo]分工上来说，彭老总[LaoZong]负责指挥打仗，地方工作[GongZuo]是西北局的事。也就是说，他完全不管这件事，也不能说他失职。但是，彭老总[LaoZong]始终非常[FeiChang]关心经济。他常常说，军事[JunShi]仅是手段，最终目的还是发展经济，提高人民生活水平。我跟着他出差，无论到哪，他都关心经济，注意调查研究，特别是农民和工人的收入。

　　由此，我又想起了1959年彭老总[LaoZong]在庐山会议上写给毛泽东[MaoZeDong]的信。这件事的过程和后果，现在是众所周知的。我想，如果当时毛泽东[MaoZeDong]和党中央接受了彭老总[LaoZong]的意见，可能会是另外一个样子。这两件事形成了鲜明的对比。当时彭老总[LaoZong]是国务院副总理兼国防部长，是负责军事[JunShi]的。他的夫人浦安修说，你是管军事[JunShi]的，为什么多管经济呢？彭老总[LaoZong]说：我是政治局委员，我看到了不能不说。

　　彭老总[LaoZong]不仅关心经济，也非常[FeiChang]懂经济。《彭德怀传》中专门有一章叫“大将理财”。我举几个事例，具体说明一下：

　　1937年12月, 彭老总[LaoZong]从抗日前线返回延安开会，途经临汾南下，见汾河两岸农民争售粮棉，棉花每斤八九分钱，1元钱足可购得12斤新棉；粮价比棉价还要贱。随行的人说，山西真不错呀，东西又多又便宜。彭老总[LaoZong]说，山西固然比陕北富庶，但粮棉如此之贱，却是反常现象。现在日本帝国主义意在速战速决，政府军对支持华北并无信心，群众对战争又没有[MeiYou]经验，注意力都不在物资上，倒是我们应抓住这个[ZheGe]机会。从风陵渡换车到西安，彭老总[LaoZong]马上给朱德、任弼时、毛泽东[MaoZeDong]报告这一情况，准备从八路军经费中挤出10余万元收购粮棉。其后，他又嘱咐部队在用兵之际，注意收集粮食储藏于山地，以备持久。

　　1938年春，日军在占领较久的冀中地区征购战略物资，散驻之敌开始四处掠粮。朱德和彭老总[LaoZong]于指挥东路军作战、戎马倥偬之际，注意到敌人这一动向，立即下达命令，要八路军各师“用一切方法与努力，将铁路两旁之粮食搬入山地”，“尽力购买医药、通讯器材、布匹、棉花，妥为储藏”。他们特别提醒聂荣臻领导的晋察冀区“在由娘子关到门头沟的六七百里大山中，分段储存各种军需品”。他们指示一二九师刘伯承，务将储存战略物资的山内公路销毁。1938年，华北全区风调雨顺，农业丰收，虽然遭受战争的严重破坏，由于八路军先敌一步，使大批社会物资没有[MeiYou]落入或毁于敌手，而支持了华北敌后军民的抗战。这一点，无论是蒋介石的中央军，还是阎锡山的晋绥军或其他进入华北的抗日军队，是既没想到也做不到的。

　　解放兰州以后，1949年8月26日，彭老总[LaoZong]破例宴请第一野战军团以上干部。因为当时的干部都比较年轻，很快就把饭菜吃光了，彭老总[LaoZong]又让饭店给每桌上了一些点心。吃完后，管理科长带着银元去结账，按照事先说好的价格，数了一下就交给了饭店会计。饭店会计说赔本了。管理科长回来专门向彭老总[LaoZong]作了汇报。彭老总[LaoZong]说，企业经营要有利润嘛，有利润才能发展，才能交税。后来管理科长又找到饭店经理和会计，问清经营成本和利润，又给了他们一些银元。饭店经理非常[FeiChang]激动，连声感谢，还说解放军真正是公买公卖。这件事第二天在整个兰州市传开了，商店纷纷开张。

　　旅途、行军，是彭老总[LaoZong]思考问题、计划行动、调查研究的好时机。他从不放弃机会亲自打听当年收成好坏，群众负担轻重，物价高低，以至货币比值，流通情况等。可能是长期军事[JunShi]生活形成的习惯，彭老总[LaoZong]一生不喜欢用笔记本，他的口袋里没有[MeiYou]干部通常不离的小本子，但他的脑子里装满了各种计划设想、各种情况数字。在研究工作[GongZuo]的时候，在向干部作报告的时候，他脱口列举，其精确程度，常常令专管财经工作[GongZuo]的干部吃惊。我觉得，如果彭老总[LaoZong]有机会受教育，可以成个经济学博士。

　　提倡学术自由，为《小二黑结婚》写评语

　　彭老总[LaoZong]一贯主张学术自由，不仅在军事[JunShi]学术上如此，而且对于社会上的一般问题也是如此。他这样说，实际上也是这样做的。我举两个例子。

　　抗日战争时期，著名山药蛋派农民作家赵树理写了著名小说《小二黑结婚》，但出版却是一波三折。先是地方领导看了以后不敢批准出版，说小说里农村基层干部形象不好。后来小说又报到了华北局，华北局宣传部多数人也认为不好，只有部长认为还可以，给彭德怀夫人浦安修看。浦安修是做妇女工作[GongZuo]的，主张婚姻自主，看了《小二黑结婚》以后觉得可以，就给了彭德怀。彭德怀一看，说没有[MeiYou]什么问题嘛！农村中个别干部工作[GongZuo]作风不好，这也是事实！尽管如此，华北局宣传部对出版《小二黑结婚》仍然是小心翼翼，特意请彭老总[LaoZong]写了一个简短评语，印在书的扉页上。书出版以后，还是有两种意见，一种意见是认为好，另一种意见是觉得歪曲了我们农村基层干部形象。华北局宣传部部长向彭德怀建议在《新华日报》写篇文章，正面宣传一下《小二黑结婚》。彭德怀没有[MeiYou]同意，他说，这种事情，让群众看去，争论去，我们不要管。

　　1957年，我跟他外出到华东勘察了40多天，回来以后，给中央写报告。报告结尾讲了三个问题。第一个问题，要分清是非。发生了事故，要查明事情到底是谁干的，不能推卸责任。第二个问题，努力的方向和实际工作[GongZuo]步骤要区别开来，有的事情不是一步就能达到的。第三个问题，不能把学术上的自由讨论和组织上的服从混淆起来。彭老总[LaoZong]特别强调，学术上应自由讨论，没有[MeiYou]争论就不能得到真理，就不会进步。真理是不怕争的，怕争就不会是真理。我们应该提倡学术自由讨论，探求真理。在革命部队中，下级服从上级是必要的，不然就乱了。但是这和学术上的自由讨论不是一回事。如果以势压人，用行政手段来解决学术争论，是很危险的，实际上是一种害怕真理的表现。不过这一关，我们的军事[JunShi]学术就会停滞不前，国防事业就会受到损失。

　　行事审慎，咬文嚼字

　　彭老总[LaoZong]一身正气，给人的印象是“大老粗”。但据我所知，彭老总[LaoZong]做事是非常[FeiChang]细致、审慎的。他遇到事情，除非是急事，总说大事不忙，暂时考虑不成熟的，先放一放，睡上一觉，第二天再考虑。

　　彭老总[LaoZong]一辈子没怎么上过学，但是文字功底很深，在一生当中写下了大量的军事[JunShi]著作，包括1959年庐山会议之后搬离中南海，住到京郊挂甲屯，仍写了大量的东西。从彭老总[LaoZong]著作的字里行间，我们也能感受到彭老总[LaoZong]做事的细致、审慎。

　　20世纪50年代中期的一天下午，我正在办公室值班，《人民日报》打来一个电话，说有一篇社论请彭老总[LaoZong]审定。后来彭老总[LaoZong]问我有没有[MeiYou]看他改动的地方，我说只是粗粗看了一遍。他说：你注意，原稿中有一句话“全国人民要动员起来，为解放台湾而奋斗”。这句话非常[FeiChang]不妥，动员令只有全国人大通过才能发，怎么能这样随便发呢？我把这句话改成了“全国人民要一致努力，为解放台湾而奋斗”。

　　1958年2月18号，《解放军报》刊登了一篇文章《元帅和士兵的愿望》。原稿中有“在第二个五年计划中，军队各项工作[GongZuo]要大跃进”。彭老总[LaoZong]把“大跃进”改成了“大发展”。他认为“跃进”指的是质量的变化，而当时的军事[JunShi]工作[GongZuo]还只是数量的发展。由此可见，他是非常[FeiChang]细致的人。

　　1958年成都会议以后，彭老总[LaoZong]去了一趟贵州。遵义市委请他给烈士纪念碑写一个碑文，他就写了一首诗《忆长征》。这首诗的原稿后来丢了，现在找不到了，非常[FeiChang]可惜，彭老总[LaoZong]的草书写得不错，相当有特点。值得庆幸的是，这次陪同彭老总[LaoZong]到贵州的办公室主任王焰在笔记本上记下了这首诗，1996年《解放军报》刊登了。这首诗既不是旧诗，也不是新诗，兼有旧诗和新诗的形态，虽然不那么押韵，但每一个字都非常[FeiChang]讲究。我举前面四句作为例子说明一下。第一句是“八一炮响我军前身”。彭老总[LaoZong]没有[MeiYou]写“八一炮响我军创始”，为什么呢？因为八一南昌起义打的还是国民党左派的旗号，没有[MeiYou]正式打出共产党的旗号，用“前身”这个[ZheGe]词更准确一些。第二句是“秋收起义革命工农”。毛泽东[MaoZeDong]领导秋收起义，正式打出中国共产党的旗号来了。第三句“两路会合组成红军”，指的是朱德、毛泽东[MaoZeDong]分别率领南昌起义和秋收起义余部在井冈山会师，用词非常[FeiChang]精确。第四句是“井冈割据各地响应”。彭老总[LaoZong]虽然没有[MeiYou]讲八一南昌起义是“我军创始”，但他对八一南昌起义评价极高。他说，十个元帅，除了徐向前、罗荣桓和他自己，七个元帅都参加了八一南昌起义。此外，像粟裕、陈赓等一批具有深厚军事[JunShi]素养的人，也都参加了八一南昌起义。彭老总[LaoZong]还说，光是农民起义的队伍，还是有它的局限性，必须和懂军事[JunShi]专业的军官结合起来，才能真正发挥力量。因此朱德带领这么一批具有较高军事[JunShi]素养的八一南昌起义余部到井冈山，和毛泽东[MaoZeDong]会师，在历史上的贡献是不能小看的。

　　始终不忘本，爱兵如子

　　彭老总[LaoZong]出身贫苦，从一名普通士兵成长为元帅。他身居高位以后，始终不忘这个[ZheGe]“本”。我认为，这是他作为当代中国杰出人物最重要的特点。这个[ZheGe]特点具体表现在很多方面，包括始终保持艰苦朴素的作风，关心普通群众的生产、生活，关爱士兵等等。甚至很多人说他爱骂人、训人，也有这个[ZheGe]因素在内。

　　彭老总[LaoZong]业余爱好下棋，常常找身边工作[GongZuo]人员下。下棋的时候不分元帅、士兵，彼此都丝毫不让。彭老总[LaoZong]带领西北野战军的时候，经常找我的亲密同学高瑞欣下棋。高瑞欣曾经跟我说他和彭老总[LaoZong]下棋的趣事。有一次，高瑞欣好不容易赢了一盘棋，平时他赢棋很少。彭老总[LaoZong]就说，小高啊小高，你这个[ZheGe]棋还是高啊，可是你这个[ZheGe]子长不高了。高瑞欣说，你棋艺高，可是你这个[ZheGe]子比我高多少？你也长不高了。可见，在这种场合，没有[MeiYou]上下级关系，是平等的。朝鲜战争爆发后，高瑞欣到志愿军总部工作[GongZuo]，又见到了彭老总[LaoZong]。彭老总[LaoZong]非常[FeiChang]高兴，说小高来了，欢迎欢迎，现在忙，等空闲了咱俩杀几盘。令人非常[FeiChang]遗憾的是，不久高瑞欣就和毛岸英一起牺牲了，没有[MeiYou]能够和彭老总[LaoZong]再下棋。

　　我到彭老总[LaoZong]办公室工作[GongZuo]以后，也常常看见彭老总[LaoZong]和警卫员下棋。一开始他们都还非常[FeiChang]平和，规矩很严，约法三章，可是最后往往相互悔棋，下着下着就吵起来了。浦安修说，你们吵什么吵！吵得我想看书都看不下去了。元帅和士兵为下棋吵架，很有趣。

　　彭老总[LaoZong]作为军事[JunShi]统帅，非常[FeiChang]关爱士兵的生命。1957年3月，我随他到杭州视察一个国防工程施工现场，一个副师长向他汇报说施工过程当中有工伤事故。他一听就火了，说工伤原因固然是多方面的，但关爱士兵无论如何要摆在第一位，一个士兵从小孩子长到20多岁不容易，家里付出多大心血啊！要是你们的孩子在这儿施工出了事故，你们会怎么样？这给我印象很深。

　　还有一件事，发生在中央苏区第二次反“围剿”期间，彭老总[LaoZong]时任红一方面军第三军团总指挥。有一次他外出视察，正遇到有支部队在山坡上休息，传令兵拿着小旗在前面开道，喊让让路。有一个战士就是坐着不动，彭老总[LaoZong]当时训斥说，躲开。不料，那个战士却爬起来打了彭老总[LaoZong]两拳。彭老总[LaoZong]看了一下，没有[MeiYou]理会，继续向前走。部队排长看见这事，大吃一惊，普通战士竟然打起总指挥来了，怎么得了？于是赶紧把那个战士绑上，追上彭老总[LaoZong]，请示如何处理。彭老总[LaoZong]一看，急忙说赶紧放回去。这个[ZheGe]战士知道打的是彭老总[LaoZong]后，连连说犯了大错了，彭老总[LaoZong]真是宽宏大量啊！

　　至于彭老总[LaoZong]的脾气，现在一般人都说他爱骂人、爱训人。这个[ZheGe]我也有体会。他骂人有两种情况。一种是理性的，他考虑必须这样。比如《彭德怀自述》里写抗日战争时期，他在西安痛骂了国民党军官何绍南一顿，因为何绍南干了很多坏事，杀人、冒充八路军破坏纪律。挨了这顿骂以后，何绍南再也不敢到陕甘宁边区惹事了。他这次发火是有理性考虑的。他对很多高级干部很严，训人也是有考虑的。另一种情况是冲口而出，感情冲动。《张爱萍传》上提到二占遵义时，张爱萍趴在河边小丘上观察敌情，这个[ZheGe]时候第三军团参谋长邓萍来了，也匍匐趴在那儿观察敌情。不料邓萍中弹牺牲。那个时候天还没黑，而当时只有天黑了才能抬下遗体。张爱萍就爬回来，跟彭老总[LaoZong]打电话，刚说了一句“邓参谋长”，就听见彭老总[LaoZong]骂：你们这些狗娘养的，猪娘养的，统统给我到前面死光算了。有人已经向彭老总[LaoZong]报告这一消息了。邓萍是黄埔军校毕业的，经地方党组织介绍到彭老总[LaoZong]团里工作[GongZuo]。彭老总[LaoZong]入党，邓萍还参加了仪式。平江起义之后，邓萍当了几天军长，后来就给彭老总[LaoZong]当参谋长。彭老总[LaoZong]和邓萍感情非常[FeiChang]深厚。所以邓萍的死，对彭老总[LaoZong]的精神打击非常[FeiChang]大，他控制不住情绪。平时彭老总[LaoZong]常嘱咐手下，到前方去是必要的，但是不要老往前面跑；指挥官不怕死是应当的，但是要考虑自己的位置。这次彭老总[LaoZong]发脾气完全是感情冲动。（原载于《百年潮》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