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文史参考》文章 江平:扼住命运的喉咙 只向真理低头 2010年,江平先生八十岁。9月,法律[FaLv]出版社出版了江平八十自述《沉浮与枯荣》。事缘江平的弟子们总劝他写一本回忆录,江平犹豫再三后自己动笔写了近十万字便停笔了。后以口述历史的形式,由江平口述,陈夏红整理,成为这本40多万字的自传。 江平历尽世间的变幻起伏,在最失意之际,寄情于诗词,抒发胸中块垒,曾集成诗词选《信是明年春自来》。《沉浮与枯荣》的书名,便取自江平自己诗词中最喜爱的一首:“千言万语满胸臆,欲诉欲泣无从。长吁三声问天公,为何射日手,不许弯大弓。翻云覆雨人间事,过耳过目无穷。谁主沉浮与枯荣?欲平心中愤,唯唱大江东。” 江平从小在富有书香气的家庭中成长,受过良好的教育。1948年,江平考入燕京大学新闻[XinWen]系,既沐浴了燕京独特的学风,又亲历中国[ZhongGuo]天翻地覆的巨变。1951年,江平由组织选派到苏联学习法律[FaLv],此时他对法律[FaLv]一窍不通,而且没有兴趣,但服从安排。江平赴苏后,先被分配到喀山大学法律[FaLv]系,1953年进入莫斯科大学法律[FaLv]系,接受了正规的法律[FaLv]教育。 1956年年底,江平学成回国,被分配到中国[ZhongGuo]政法大学的前身—北京政法学院。他自以为步入了“天堂之门”,没想到1957年给他开启的是“地狱之门”。在“反右”运动中,江平成了“右派”,结婚不满一个月的妻子立即提出离婚,家庭破裂。不久,江平在西山劳动时被火车轧断了一条腿,他给自己写的座右铭是:“困难只对怯懦者存在。” 在“文革”期间,江平有一段时间几乎一天到晚都得写大字报,而且还得写工整,因而练就了一手风格独特的书法。后来他常常开玩笑说:“我这个毛笔字,就是‘文革’期间天天写大字报练出来的。” 1978年,北京政法学院复办,江平回到学校教书,1983年1月担任北京政法学院副院长。中国[ZhongGuo]政法大学成立后不久,江平担任副校长。1984年起,江平主要分管中国[ZhongGuo]政法大学的教学和图书馆。1988-1990年,江平担任中国[ZhongGuo]政法大学校长。卸任时,他正好六十岁,曾有七律抒怀:“残肢逆遇未曾摧,乌纱抛却田园归。宠辱应似花开落,忧国何分位尊卑。世事沧桑心事定,胸中峰壑梦中飞。长夜寒冬无声处,信有大地响惊雷。” 此后,江平成为中国[ZhongGuo]政法大学的普通教授。“我开始从学者的角度出发思考问题,慢慢地变成了一个公众知识分子。”有一次,一位美国学者问他:“从校长岗位退下来有什么感受?”他说:“可以不说那些违心的话了,可以不去干那些不得不做的没有用的事了!” 江平参与和见证了中国[ZhongGuo]改革开放之后立法的历程,这在《沉浮与枯荣》中有相当详尽的回顾。在七届全国人大(1988—1993年)法律[FaLv]委员会期间,江平是法律[FaLv]委员会副主任,李慎之是法律[FaLv]委员会委员,两人言语投机。有一次,李慎之对江平说:你们搞法治的,最终会发现法治的困惑在于政治,法治离不开政治,中国[ZhongGuo]现有的政治制度,你们是绕不开的。此话让江平至今记忆犹新,也促使他更关心宪政,关心国家的政治制度的改革。江平说:“我的中国[ZhongGuo]梦,就是法治天下。” 中国[ZhongGuo]法律[FaLv]受苏联影响很小 时代周[ShiDaiZhou]报:你在燕京大学读的是新闻[XinWen]专业,那时候根本没有想过后来去读法律[FaLv]吧? 江平:那时候对法律[FaLv]一点兴趣都没有,因为新闻[XinWen]是很热情奔放的,更自由[ZiYou]一些,法律[FaLv]有点按法律[FaLv]条文来办事,比较保守一些,所以这两个职业是不太一样的。总的来说,法律[FaLv]比较保守,新闻[XinWen]更开放一些。所以我自己的第一志向就是学新闻[XinWen]。时代周[ShiDaiZhou]报:在民国时期,你对法治有没有概念? 江平:没有,因为学法律[FaLv]已经是在新中国[ZhongGuo]之后,那时候《六法全书》已经全部被废除了。包括我到苏联学习的时候,是不允许带任何旧法的东西,所以新中国[ZhongGuo]的法律[FaLv]跟旧法是一刀两断了,不承认有任何继承的关系,这个现在[XianZai]看起来是很左的表现。法律[FaLv]在相当程度上是有继受性,除了有一些法律[FaLv],比如说国民党时期的戡乱、镇压共产党的法律[FaLv],那些当然必须要废除。但是社会规则方面,应该有继受性。如果没有继受性的话,那民国时期的婚姻到底承不承认啊?如果废除了民国时期的法律[FaLv],连带婚姻的法律[FaLv]都废除了,那很不现实。所以现在[XianZai]回想起来,当年提出废除国民党的《六法全书》,这个举动有点太仓促,缺乏慎重的考虑。时代周[ShiDaiZhou]报:在苏联留学对你后来从事法律[FaLv]有非常重要的影响? 江平:应该说,在苏联学法律[FaLv]的这五年,打下了我的法律[FaLv]的基本功底,或者说对法律[FaLv]的基本认识,在我一生当中当然起了很重要的作用。可是回过头来看,我回国以后就被划为“右派”,所学的苏联的法律[FaLv]知识基本没有派上用场。等到派上用场的时候,苏联法律[FaLv]的这些理念和体系,已经在中国[ZhongGuo]不起什么作用了。所以,这是一个时代的变迁:我学习的时候正好是中苏的蜜月期。但是等我用上这一段的时候,中苏的关系发生变化,后来变成俄罗斯,那么俄罗斯在中国[ZhongGuo]的地位也已经不是原来的老大哥的地位了。 时代周[ShiDaiZhou]报:新中国[ZhongGuo]的立法是否受到苏联的影响? 江平:我觉得中国[ZhongGuo]的法律[FaLv]受苏联的影响很小。新中国[ZhongGuo]初期,中国[ZhongGuo]有一段在外交方面上是有些一边倒,跟苏联同属于社会主义阵营,但是了解中国[ZhongGuo]共产党历史背景的情况可以看出来,新中国[ZhongGuo]初期中国[ZhongGuo]的经济发展是离不开苏联的帮助,但是中国[ZhongGuo]的政治法律[FaLv]制度并不是这样。中国[ZhongGuo]在政治上从来没有受到苏联的牵制,也就是说第三国际的时候对中国[ZhongGuo]的影响就没有多大,毛泽东也是抵制着第三国际的做法。新中国[ZhongGuo]初期的立法也不多,除了《宪法》、《婚姻法》外,其他也没有多少法律[FaLv]。因为《宪法》是根据中国[ZhongGuo]的实际情况来制定的,婚姻制度更是很难学习外国的,那是完全根据中国[ZhongGuo]社会的情况。中国[ZhongGuo]和苏联虽然都是社会主义国家,都是以公有制为基础,但是土地[TuDi]的问题就不太一样,苏联的土地[TuDi]全部是国有的,中国[ZhongGuo]的土地[TuDi]还分成国家所有和集体所有。应该说,在立法方面的影响也是很小的。 时代周[ShiDaiZhou]报:你亲历了“反右”和“文革”,这两次运动对你后来大声呼吁中国[ZhongGuo]健全法治有很大的触动? 江平:“反右”的背景很复杂。我看,一个主要的背景是国际上波匈事件后,为了防止波匈事件的重演,把中国[ZhongGuo]社会中知识分子的作用限制到了最小程度,能够确定共产党的主导思想在社会中不发生任何动摇和变动。“反右”运动时中苏关系还不错,但是实际上,“反右”运动里有些东西批判的不仅是西方国家的,而且包括当时的苏联。比如说,法院提出司法独立,在苏联也是提出司法独立,但是我们在“反右”运动中把提出司法独立的人也打成“右派”。再比如说,学校提出来的是无罪推定的原理,我们学校讲刑法的老师有人就讲无罪推定,这是苏联的一套,但是当时也被批判为“右派”言论。所以,在这个意义上,“反右”的背景很复杂,包括西方的乃至于苏联的某些法制观点,同样受到批判。 至于“文革”就是一个很独特的时期,“文革”总的来说是无法无天,不需要法律[FaLv],公检法都被砸烂了。应该说,这两个时期对中国[ZhongGuo]社会的破坏性质还是有所不同,因为“反右”还是在整个保留中国[ZhongGuo]的政治传统、法律[FaLv]传统下来搞的,而十年的“文革”是在不要法律[FaLv]、破坏法律[FaLv]的情况下进行的。我在“文革”时代是认识到了“文革”的破坏性,但是对它的走向,最后走到了改革开放的时期,这个自己心中是没有把握的。所以“文革”最后是以这种断然的措施、激进的办法把“四人帮”抓起来审判,然后中国[ZhongGuo]走向了一个改革开放的新时期,这点实在出乎我的意料。当然,我对后来中国[ZhongGuo]的法律[FaLv]建设走过来的路程,三十年有很大的不同,开始我是一心一意的,平反了以后再为中国[ZhongGuo]的立法和司法来奋斗、服务。后来我自己的政治态度又发生了变化。在此以前,我还是全心全意为中国[ZhongGuo]的法律[FaLv]在努力。在此以后,我的政治观点有所保留了、有所批判了,在这一点上有所不同。但总的来说,我的法律[FaLv]观念还是跟原来一样的,没有太大变化。 时代周[ShiDaiZhou]报:你在中国[ZhongGuo]政法大学可谓是门生遍天下,像贺卫方先生就讲过在学校里你对学生和老师都是宽容和爱护的。 江平:我是特别欢迎年轻的人才,贺卫方是很有才能的。当时,学校又缺乏老师,这些老师来了之后,我们当然是要千方百计地让他们留下发挥才能。另一方面,我是特别欣赏那些思想解放的教师,能够有不同的看法,不是人云亦云、唯唯诺诺的人。教师队伍中应该有不同思想、不同理念、不同学派的人,这一点是我的主张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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