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史铁生:我与地坛
2011-03-15
  本文摘自《史铁生代表作--我与地坛》,史铁生著,春风文艺出版社出版

  一

  我在好几篇小说中都提到过一座废弃的古园,实际就是地坛。许多年前旅游业还没有[MeiYou]开展,园子[YuanZi]荒芜冷落得如同一片野地,很少被人记起。

  地坛离我家很近。或者说我家离地坛很近。总之,只好认为这是缘分。地坛在我出生前四百多年就坐落在那儿了,而自从我的祖母年轻时带着我父亲来到北京,就一直住在离它不远的地方——五十多年间搬过几次家,可搬来搬去总是在它周围,而且是越搬离它越近了。我常觉得这中间有着宿命的味道:仿佛这古园就是为了等我,而历尽沧桑在那儿等待了四百多年。

  它等待我出生,然后又等待我活到最狂妄的年龄上忽地残废了双腿。四百多年里,它剥蚀了古殿檐头浮夸的琉璃,淡褪了门壁上炫耀的朱红,坍圮了一段段高墙又散落了玉砌雕栏,祭坛四周的老柏树愈见苍幽,到处的野草荒藤也都茂盛得自在坦荡。这时候想必我是该来了。十五年前的一个[YiGe]下午,我摇着轮椅进入园中[YuanZhong],它为一个[YiGe]失魂落魄的人把一切都准备好了。那时,太阳循着亘古不变的路途正越来越大,也越红。在满园弥漫的沉静光芒中,一个[YiGe]人更容易看到时间,并看见自己的身影。

  自从那个下午我无意中进了这园子[YuanZi],就再没长久地离开过它。我一下子就理解了它的意图。正如我在一篇小说中所说的:“在人口密聚的城市里,有这样一个[YiGe]宁静的去处,像是上帝的苦心安排。”

  两条腿残废后的最初几年,我找不到工作,找不到去路,忽然间几乎什么[ShiMe]都找不到了,我就摇了轮椅总是到它那儿去,仅为着那儿是可以[KeYi]逃避一个[YiGe]世界的另一个[YiGe]世界。我在那篇小说中写道:“没处可去我便一天到晚耗在这园子[YuanZi]里。跟上班下班一样,别人去上班我就摇了轮椅到这儿来。园子[YuanZi]无人看管,上下班时间有些抄近路的人们从园中[YuanZhong]穿过,园子[YuanZi]里活跃一阵,过后便沉寂下来。”“园墙在金晃晃的空气中斜切下一溜荫凉,我把轮椅开进去,把椅背放倒,坐着或是躺着,看书或者想事,撅一杈树枝左右拍打,驱赶那些和我一样不明白为什么[ShiMe]要来这世上的小昆虫。”“蜂儿如一朵小雾稳稳地停在半空;蚂蚁摇头晃脑捋着触须,猛然间想透了什么[ShiMe],转身疾行而去;瓢虫爬得不耐烦了,累了祈祷一回便支开翅膀,忽悠一下升空了;树干上留着一只蝉蜕,寂寞如一间空屋;露水在草叶上滚动,聚集,压弯了草叶轰然坠地摔开万道金光。”“满园子[YuanZi]都是草木竞相生长弄出的响动,窸窸窣窣片刻不息。”这都是真实的记录,园子[YuanZi]荒芜但并不衰败。

  除去几座殿堂我无法进去,除去那座祭坛我不能上去而只能从各个角度张望它,地坛的每一棵树下我都去过,差不多它的每一米草地上都有过我的车轮印。无论是什么[ShiMe]季节,什么[ShiMe]天气,什么[ShiMe]时间,我都在这园子[YuanZi]里呆过。有时候呆一会儿就回家,有时候就呆到满地上都亮起月光。记不清都是在它的哪些角落里了,我一连几小时专心致志地想关于死的事,也以同样的耐心和方式想过我为什么[ShiMe]要出生。这样想了好几年,最后事情终于弄明白了:一个[YiGe]人,出生了,这就不再是一个[YiGe]可以[KeYi]辩论的问题,而只是上帝交给他的一个[YiGe]事实;上帝在交给我们[WoMen]这件事实的时候,已经顺便保证了它的结果,所以死是一件不必急于求成的事,死是一个[YiGe]必然会降临的节日。这样想过之后我安心多了,眼前的一切不再那么可怕。比如你起早熬夜准备考试的时候,忽然想起有一个[YiGe]长长的假期在前面等待你,你会不会觉得轻松一点?并且庆幸并且感激这样的安排?

  剩下的就是怎样活的问题了,这却不是在某一个[YiGe]瞬间就能完全想透的、不是一次性能够解决的事,怕是活多久就要想它多久了,就像是伴你终生的魔鬼或恋人。所以,十五年了,我还是总得到那古园里去,去它的老树下或荒草边或颓墙旁,去默坐,去呆想,去推开耳边的嘈杂理一理纷乱的思绪,去窥看自己的心魂。十五年中,这古园的形体被不能理解它的人肆意雕琢,幸好有些东西是任谁也不能改变它的。譬如祭坛石门中的落日,寂静的光辉平铺的一刻,地上的每一个[YiGe]坎坷都被映照得灿烂;譬如在园中[YuanZhong]最为落寞的时间,一群雨燕便出来高歌,把天地都叫喊得苍凉;譬如冬天雪地上孩子的脚印,总让人猜想他们[TaMen]是谁,曾在哪儿做过些什么[ShiMe]、然后又都到哪儿去了;譬如那些苍黑的古柏,你忧郁的时候它们镇静地站在那儿,你欣喜的时候它们依然镇静地站在那儿,它们没日没夜地站在那儿,从你没有[MeiYou]出生一直站到这个世界上又没了你的时候;譬如暴雨骤临园中[YuanZhong],激起一阵阵灼烈而清纯的草木和泥土的气味,让人想起无数个夏天的事件;譬如秋风忽至,再有一场早霜,落叶或飘摇歌舞或坦然安卧,满园中[YuanZhong]播散着熨帖而微苦的味道。味道是最说不清楚的,味道不能写只能闻,要你身临其境去闻才能明了。味道甚至是难于记忆的,只有你又闻到它你才能记起它的全部情感和意蕴。所以我常常要到那园子[YuanZi]里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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