|
邝金枝[JinZhi](1901—1988) 
一部日本电影《入殓师》赢得了无数观众的眼泪和感叹，一位普普通通的入殓师为人们启示了生命的真谛，使该片荣获奥斯卡最佳外语片奖。而早在上世纪30年代的上海，就有一位家境富裕、养尊处优的女子，不顾世俗偏见，入行殓仪师之职，数十年如一日，用真诚良善送别亡灵，以大爱大义面对生死，她是中国第一位从事殡葬行业的女殓仪师，同时也是首位在中国传播先进殡葬文化的先驱邝金枝[JinZhi]女士。
——编者
邝家的奋斗史
1901年，邝金枝[JinZhi]出生在上海虹口，祖籍广东开平，是典型的上海广东人。邝金枝[JinZhi]的父亲邝锦池十几岁就在香港[XiangGang]学习两餐烹饪，会英语和葡萄牙语，积了少许钱财，光绪年间来沪谋生，在广东人集聚的虹口武昌路同德里七号开了家小小门面的“万福西餐馆”。说是西餐馆，其实相当现今的快餐馆，下面做铺面，阁楼住家，老板厨师伙计账房都是他一脚踢，老婆清洁打扫洗碗一手包，标准的夫妻老婆店，每天要忙碌到深夜十一二点，以养活八个子女。经多年辛勤经营，西餐馆生意节节高升，邝家殷实了，就搬到东宝兴路173弄前后共有四个小花园的房子，三代同堂。邝锦池发达后热心公益，在虹口开办“怀安堂小学”，供贫穷孩子入学。 此时的邝家，三代同堂，团结一致，人丁兴旺。西餐店之外，子女们还分别在当时电话局、铁路局供职，这捧的可都是铁饭碗，邝金枝[JinZhi]也嫁了个留学日本的西医师。丈夫[ZhangFu]精通英、日两语，为邝家带入不少西方新理念，并为邝家在经营生意上提供不少方便。此时是邝家的黄金时代。抗战前几年，邝锦池夫妇带了子女一行回广东开平老家探亲，随行带去皮蛋、白糖、猪油渣、面包粉，分发给众乡亲，再大修祖坟，颇有衣锦还乡之势。回沪时，几乎全村人出动，将他们送到码头。 入行殓仪业 邝金枝[JinZhi]的丈夫[ZhangFu]付名若是位西医师，医药界朋友颇多，其中有一对美国人司各脱夫妇。司各脱先生是当时上海赫赫有名的万国殡仪馆[BinYiGuan]总经理，司各脱夫人就是万国殡仪馆[BinYiGuan]的遗体[YiTi]化妆[HuaZhuang]师。因为业务需要，太太常会向邝金枝[JinZhi]的丈夫[ZhangFu]请教一些遗体[YiTi]防腐的技术性问题，故而两家人是老朋友了。 一次饭局上，司各脱夫人感慨业务繁忙，心有余而力不足，邝金枝[JinZhi]的丈夫[ZhangFu]建议她收几位徒弟作帮手，司各脱夫人叹气说，在中国要收这方面徒弟难上难——抛开传统观念认为这个行当晦气霉气不算，这个行当需要相当的医学、药学和解剖学常识。在西方，需经专门医科大学培训，与中国人世俗概念中的殡葬从业人员完全不同。再说，遗体[YiTi]整容也是西方概念，当时中国的殓葬文化在这方面是空白。即使到了上世纪二三十年代，遗体[YiTi]化妆[HuaZhuang]也只在洋人和有钱的中国人、社会名流、大明星间才流行，属十分奢贵。在上海也只有外国人办的万国殡仪馆[BinYiGuan]和中央殡仪馆[BinYiGuan]才设有这项服务，故而收入也颇可观，问题是有文化有学历的青年都不愿意入这一行。 邝金枝[JinZhi]的丈夫[ZhangFu]听罢，回家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对太太说：“这个行当倒是更合适女性，且没有人老珠黄不值钱之忧，反而越老越值钱，一直会吃香的。不如你拜司各脱夫人为师，此技一旦修成，够你一世衣食无忧，在任何国家都是永远需要的。”那年邝金枝[JinZhi]27岁，虽然生活优越，她却一直十分向往做个职业女性，不想一辈子都囹圄在家庭中。 听了丈夫[ZhangFu]的话，邝金枝[JinZhi]有点心动了。平心而论，作为—个普通主妇、母亲[MuQin]和太太，她的境界当时尚未达到服务人民、服务大众的层面，只是“一技傍身”这句话，十分触动她——她有三个儿女，还有一个三代同堂的大家庭，中国人天生有忧患意识，这或许与长年的兵荒马乱局势有关。 初时，邝金枝[JinZhi]也心存忌避，不过，因为丈夫[ZhangFu]是西医，她见惯了丈夫[ZhangFu]写字台边的整副人形骨骼，丈夫[ZhangFu]手里也不时一面摆弄各种头盖骨一面做笔记。受丈夫[ZhangFu]影响，她是那个时代女性中少见的无神论者。就这样，在医生丈夫[ZhangFu]的鼓动下，她毅然拜司各脱夫人为师，成为中国第一位女殓仪师。 抗战爆发后，邝家生意受到惨重损失，特别是1941年太平洋战事爆发，日本人进入租界，一应海关、铁路局、邮政局等英美企业全被日本人接管，原先供职电话局邮政局的邝家家人纷纷失业，再加此时邝金枝[JinZhi]丈夫[ZhangFu]亡故，更是雪上加霜。不幸中正应了丈夫[ZhangFu]的那句话——“一技傍身”。在那个非常时期，就是亏得邝金枝[JinZhi]那一身绝技，与家人一起同心同德，硬是将新闸路福康里28号那三开间的石库门邝宅支撑下来。 
邝金枝[JinZhi](右二)与她的二子一女在上海 
香港[XiangGang]媒体对邝金枝[JinZhi]的报道 以大爱大义面对生死 如果说，一开始邝金枝[JinZhi]是将这行作为一个谋生的手段，而从事殓仪师数十年之后，她已对生死大彻大悟，这足以令她从大爱大义、服务社会的高度来认识这个“冷门”的特殊专业了。 说这是一个冷门专业，除了从事者少、专业偏门外，这也实在是令人觉得阴幽冰冷的职业。从入行开始，邝金枝[JinZhi]跟着司各脱夫人和另一位外国太太，在万国殡仪馆[BinYiGuan]学遗容化妆[HuaZhuang]。上海开埠以来西风渐进，同时也带来西方的殡葬文化，为逝者整容化妆[HuaZhuang]，并在特定场合——殡仪馆[BinYiGuan]入殓，这一套都是西方传人的丧葬文化。但直到上世纪二三十年代，一般老百姓仍习惯在家里进行传统吊丧仪式。 邝金枝[JinZhi]从实践中感受到，中年女性做殓仪师更合适。因为女性天性善良富于同情心，且细心柔情，由她来照顾、送别逝者，家属会很放心安慰。邝金枝[JinZhi]认为，做遗体[YiTi]化妆[HuaZhuang]师其实最需要的不仅是胆量——胆量是可以培养的，更重要的品质是诚实，因为死者家属往往会把各种名贵的财物、首饰等给死者随身带上，这就十分考验入殓师的德行。 邝金枝[JinZhi]天资聪颖，在遗体[YiTi]防腐消毒和化妆[HuaZhuang]上技术优秀。遗体[YiTi]化妆[HuaZhuang]需要多方面专业，包括外科手术专业，如遇上意外死亡，就需要将断骨移正，塞入棉花，使其平整再缝合。邝金枝[JinZhi]有医生丈夫[ZhangFu]的专门指点，且又是唯一的中国人，很快享誉此行。不少名流达人去世后，其家属指定要邝金枝[JinZhi]做殓仪师，她还常被特别邀请去南京、北平、广州、天津等各大城市，为去世的名人化妆[HuaZhuang]。 在邝金枝[JinZhi]的殓仪师生涯中，曾送走好多明星名人，如因情自杀的红星林黛（程思远的爱女）、武打明星李小龙、李嘉诚的夫人……当年越剧名伶筱丹桂自杀，家属也指名一定要邝金枝[JinZhi]为之殓仪。此外，浙江兴业银行总经理胡治藩的母亲[MuQin]、鲁迅先生等名人遗容化妆[HuaZhuang]，都是在邝金枝[JinZhi]女士参与下完成的。 其中最惊心动魄的一幕她记忆犹新：李小龙的遗体[YiTi]被送往殡仪馆[BinYiGuan]那天，大批记者冲破障碍进入，将邝金枝[JinZhi]团团围住，强行要拍摄李小龙的遗体[YiTi]。为了死者的尊严，邝金枝[JinZhi]当然不肯让未经化妆[HuaZhuang]的李小龙遗容曝光，可惜在众人推搡挤迫之中，阴差阳错，她口袋里的钥匙掉在地上也浑然不觉，被人捡去开了殓房的门，偷拍到李小龙的遗容。为此，邝金枝[JinZhi]自责了好一段时间，觉得对不起死者。 对“殓仪业”的敬业之心 邝金枝[JinZhi]的二公子付先生，在香港[XiangGang]新华社体育部任职，退休后旅居加拿大，其性格乐观幽默。由于父亲早逝，母亲[MuQin]独立挑起抚养三个子女乃至整个邝氏大家庭之职责，付先生至今仍记得：“八一三”战事爆发，外祖父在虹口办得火火旺旺的西餐厅被迫关闭，家人也纷纷失业，受此刺激外祖父突然中风去世，全靠母亲[MuQin]邝金枝[JinZhi]一人的收入苦撑这一家三代大家庭。邝金枝[JinZhi]的二子一女后来个个学有所成，付先生认为母亲[MuQin]的独立和敬业，对子女的影响颇大。 笔者问过付先生，少年时在同学面前，有无因为母亲[MuQin]所从事的这个特殊行业而觉低人一等，或在同学问有所忌避。他坦承“有”。虽然他自小已习惯在母亲[MuQin]的办公室做功课，所谓办公室，就是殡仪馆[BinYiGuan]内的遗体[YiTi]化妆[HuaZhuang]间，一条布帘将其一分为二，里间就是遗体[YiTi]，一帘之隔的外间，放一张写字台还有一个洗手池，就是母亲[MuQin]的办公室，空气里弥散着强烈的爱慕尼亚药水味。有时布帘未拉拢，还看得到里面直挺挺的盖着白布的遗体[YiTi]。 付先生记得，母亲[MuQin]从小对他们教诲严格，或许她深知在上海求生之道的艰难，所以对子女的功课抓得很紧，排行老二的付先生自言自己从小顽皮贪玩，因此母亲[MuQin]一定要求他一放学就到自己的办公室来报到，在她的监督下做功课。所以，久而久之他对母亲[MuQin]的工作环境已很习惯，一点不觉恐惧，可以一面做功课，一边吃鸡蛋糕和花生糖。说到花生糖，他记得母亲[MuQin]最喜欢吃一种上海老字号的“花生牛轧糖”，邝金枝[JinZhi]终身有个习惯，就是边工作边嚼花生牛轧糖。付先生说因为此行很消耗体力，且没有时间规律，忙起来连饭都顾不上吃，所以母亲[MuQin]以此来维持体力，形成了对花生牛轧糖的特别嗜好。 香港[XiangGang]传媒曾有一则对邝金枝[JinZhi]的报道：一名年轻女记者战战兢兢地进入邝金枝[JinZhi]的办公室，邝金枝[JinZhi]正在为遗体[YiTi]化妆[HuaZhuang]，完了她出来除下橡皮手套，洗了洗手就剥了一粒花生牛轧糖入口，并顺势也递了一粒给记者，年轻的记者吓得怎么也不敢伸手接。付先生很体会这位年轻女记者的感受，回想自己年少时，也仍一直对外称母亲[MuQin]为“化妆[HuaZhuang]师”，甚至在谈恋爱时，他对女友也说“母亲[MuQin]在香港[XiangGang]做化妆[HuaZhuang]师”。女友还以为他的母亲[MuQin]专门为大明星化妆[HuaZhuang]，一直死盯着他要有大明星的签名照片，弄得他哭笑不得。不过到了他有点人生资历，特别看到母亲[MuQin]在社会上乃至海内外享有的信誉，他自己对这项特殊工作也有了更深的认识。 享誉港台及东南亚 作为这个特殊行业中独一无二的华人专才，邝金枝[JinZhi]在海内外声誉颇高。1950年，香港[XiangGang]殡葬业一哥、专办港九达官贵人的香港[XiangGang]殡仪馆[BinYiGuan]老板肖明以高薪诚意邀请邝金枝[JinZhi]加盟，并授以香港[XiangGang]殡仪馆[BinYiGuan]首席殓仪师之誉。邝金枝[JinZhi]离沪赴港，就此为之服务终生，成为享誉香港[XiangGang]、东南亚以及美、加华人地区的首位女殓仪师。 遗体[YiTi]化妆[HuaZhuang]师之职又有别于其他殡葬专业，加上专才奇缺，邝金枝[JinZhi]除了专职服务于香港[XiangGang]殡仪馆[BinYiGuan]外，还常常手提化妆[HuaZhuang]箱，串奔于各殡仪馆[BinYiGuan]之间“赶场子”，据港九习俗，除殡仪馆[BinYiGuan]方付酬外，丧家都会送红包（在港属合法），民众一致认为他们确实应该得到这样丰厚的回报。 在1980年代，殓仪师学艺起码要三年时光，且是边实习边学习。实习期由殡仪馆[BinYiGuan]付底薪三四千港元一个月，在1980年代已属可观，丧家红利另计。如果走穴外出接活，一单三千元打底，报酬很诱人，但世俗偏见压力太大，从业者仍少之又少。年轻人鲜有加入此行的，邝金枝[JinZhi]也为后继无人而耿耿于怀，她曾尝试过几次在相熟的亲友中物色学生，但都因此行特殊性而不成。 因后继无人，邝金枝[JinZhi]工作十分繁忙，赴港几十年来直至高龄退休，她每天坚持上午九时去殡仪馆[BinYiGuan]上班，在停尸房巡视。因人手不够，她常常需独自在工作室加班……几十年来，经她手送至天堂的以平均一天近十位算，少说也有五六万人。 直到上世纪八十年代，全香港[XiangGang]的遗体[YiTi]化妆[HuaZhuang]师只有四位女士，她们分别为陈美龄、郑美玲、干韵芝，再有就是邝金枝[JinZhi]，另外三位都是她学生。得她真传的几位女学生，如今都已经是香港[XiangGang]、台湾和加拿大华埠的女殓仪师，成为此行当的殿堂级人物了。其中护士出身的陈美龄女士，是邝金枝[JinZhi]所收的第一个徒弟，也是香港[XiangGang]首位赴美深造遗体[YiTi]化妆[HuaZhuang]防腐专业技术的专才。 用真诚良善送别亡灵 邝金枝[JinZhi]认为，替遗体[YiTi]化妆[HuaZhuang]，远非普通人想象的那样简单和表面化。邝金枝[JinZhi]认为眼、鼻、嘴三个部分，直接决定死者遗容的神态。因为人过世后的形状，可以说千奇百态，如车祸、凶杀、跳楼等去世的遗体[YiTi]，面部会残缺不全，其形状恐怖，所以化妆[HuaZhuang]师不但要凭技术，还必须富有爱心，根据不同的死状进行整容化妆[HuaZhuang]，尽可能让死者的家属安心。另外如年高致死者，邝金枝[JinZhi]觉得不宜化妆[HuaZhuang]过浓，而年纪轻的可以稍亮一些，但也不宜太娇色；即便是凶人，既然去世了，也应力求使他们的遗容朴实安详，在她的手下，逝者都是平等的。 在邝金枝[JinZhi]几十年的殓仪师生涯中，经她手化妆[HuaZhuang]的除中国人外，还有日本、英国、印度、菲律宾、美国等不同国籍的人，而他们中间又有着大主教、基督教、回教、佛教等不同的宗教信仰。邝金枝[JinZhi]在每次化妆[HuaZhuang]前必定要问清死者的信仰，问清有什么忌避的，以示对死者的尊敬。有人笑她何必如此认真，反正“死人不知道”，这时她会很气愤地回答：“你懂得职业道德吗？” 邝金枝[JinZhi]常常教诲她的学生，做殓仪师除了技术高超外，最主要的是要善良、诚实、耐心，在仪态上更要平易近人。死者家属的心情，总归是伤心烦乱的，这时就更需要殓仪师不厌其烦尽量满足丧家的要求，代替他们送死者最后一程。 当年诚意聘请邝金枝[JinZhi]来香港[XiangGang]的殡仪馆[BinYiGuan]董事长肖明去世后，其遗体[YiTi]化妆[HuaZhuang]入殓责无旁贷地非她主持莫属，邝金枝[JinZhi]也诚心诚意接受。邝金枝[JinZhi]坦言，如果说当年她入这门偏行仅是为了养家，那么到了她春华秋实的职业流金岁月，自己已经将此视为上天赋予自己的天职。 邝金枝[JinZhi]为人豪爽，颇具大丈夫[ZhangFu]气派，在工作之余，她喜欢游泳、爬山、环游世界。生性豁达乐观，使得邝金枝[JinZhi]的外貌显得十分年轻，年过八旬时看上去犹如五十开外。她在香港[XiangGang]各界都拥有许多好朋友：从粤剧名优到电影明星，贵妇名媛常常邀她一起结伴喝下午茶，或参加各项慈善舞会——谁能想到，这位与遗体[YiTi]打了一辈子交道的女性还是一位舞林高手呢！ 1988年，邝金枝[JinZhi]在香港[XiangGang]去世。出殡之日，香港[XiangGang]及世界各地华人区的殓仪师几乎都来送行，众多受惠过她的市民纷纷赶来，悲切地与她依依痛别，各大报章连篇报道，场面隆重，以纪念这位中国殡葬业的一代宗师。 (《档案春秋》供稿)
|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