苏珊·桑塔格 一代文坛女斗士苏珊·桑塔格17岁与相识仅十天的老师“闪婚”,19岁生下儿子戴维·里夫。当天才遭遇病痛和死亡时,依然能够在“忧伤之谷,展开双翼”吗?在《死海搏击:母亲[MuQin]桑塔格最后[ZuiHou]的岁月》(姚君伟译,上海译文出版社出版)一书中,戴维记录了母亲[MuQin]第三次罹患癌症后接受治疗直至去世的痛苦经历,饱含着怀念、反思与自我拷问。 蒙帕纳斯:最文学的公墓 我母亲[MuQin]安葬在巴黎蒙帕纳斯公墓。如果你从位于爱德加举纳大道的大门进入,就会发现,当你朝我母亲[MuQin]的墓走过去的时候,西蒙娜·德·波伏瓦的墓几乎就在你的右边。塞缪尔·贝克特留下的东西都埋在一块朴素的灰色花岗岩墓碑下,一百米开外那块乌黑发亮的墓碑下面埋的就是[JiuShi]名叫苏珊·桑塔格(1933-2004)的美国作家的尸骨,不管它原先曾是什么,现在都只不过是用防腐药物处理过的遗体所剩之物。我母亲[MuQin]的友人、作家埃米尔·齐奥兰的墓在另一个[YiGe]方向约两百米处。萨特、雷蒙·阿隆,以及波德莱尔也都葬在那里。 这些[ZheXie]墓不难找到,因为公墓入口处有示意图告知游客这些[ZheXie]名人墓地的方位。简单地说,蒙帕纳斯是最文学的公墓,一座名副其实的帕纳塞斯山。当然,根本就没有那么一回事,除非,你相信[XiangXin]魂灵,相信[XiangXin]基督教有关复活的那种童话故事——原因很简单:刚才提到的那些男男女女再也不存在了。我们能做的充其量不过是和北岛一起说“一个[YiGe]人的思想,只要说出口、写下来,就会形成另一种生命,不会随着肉体一起被消灭”。 她始终生活在未来 翻看母亲[MuQin]诊断前那年拍的照片,她的气色中有种东西,面如死灰、苍白,她的表情里也有种东西——“痛苦”这个字眼根本不足以描述它,尽管她的眼神里流露出痛苦——似乎快要喊出她有麻烦了。但是,我当然不清楚是否她的病事实上已经那样显而易见,抑或是我把这些[ZheXie]感觉注入了她的照片之中。美国国家癌症研究所有关MDS(骨髓增生异常综合症)的网页上认为“皮肤比通常的苍白”、气短、发烧、乏力、易出现淤伤、流血,这些[ZheXie]都可能是MDS 症状。可这些[ZheXie]也是很多疾病都表现出的症状,而不仅仅是癌症,况且,她的举止非但不像是有病,而且,她当时忙碌的日程安排得比平时更满了,她一如既往地精力过人,旅行、演讲、写作,去燃烧她对戏剧、舞蹈和电影的激情。年龄只是她一半的人(她越老,就越喜欢和比她年轻得多的人待在一起),几乎都跟不上她,这让她心里乐开了花。后来证明这是她最后[ZuiHou]的幸福时光,是否不该这样挖苦?也许可以引用作家沃德豪斯那句话:“命运怎样躲在人背后,正悄悄地把铅灌进拳击手套”,事实就是[JiuShi]如此。我是否要把某种特别的意味添加到她最后[ZuiHou]岁月所表现出的强烈激情上,仿佛她冥冥之中预感到剩下的时间不多了? 尽管她怕死,但是,她生活得就好像还要活很长时间。不仅在生日被迫思考人总有一死的时候,她越来越频繁地说她想活到一百岁。她过去常常对我讲,她做了太多不想做的事情。现在,她终于准备做她认为是真正重要的事情,要写更多的小说,她需要时间来做。命运与拳击手套,也许,这个别出心裁的说法根本没有什么挖苦的意味。 她始终生活在未来。在极不幸福的童年时代,她幻想着未来长大成人的生活,不再受到她觉得是那么疏远的家人的束缚。在她和我父亲那场轰轰烈烈、但最后[ZuiHou]变得一团糟而只好黯然分手的婚姻中,我相信[XiangXin]她幻想着在纽约过上自己[ZiJi]独立的生活———一种作家的生活,而非她曾经历过的学者生活。所以,我一再看着她生命的轨迹,看到将来时总是挤走现在时。然而,甚至是很小程度上向死亡妥协,唯一一条途径,就是[JiuShi]生活在现在。如果你看戏看到第三场却还在期待接下来的两场,那么,曲终人散的前景是令人难以忍受的。你不甘心。不管怎样,我母亲[MuQin]就是[JiuShi]这样。她到生命的最后[ZuiHou]一个[YiGe]月才愿意思考死亡。即使在她生病的大多数时间里,她仍旧对记录一家家饭店名、一个[YiGe]个书名、一条条引文,制订一个[YiGe]个计划和旅行日程感兴趣;这一切我当时均理解成她在为另一个[YiGe]将来而战斗到底的方式。 在任何逆境中都有可能存在例外 我母亲[MuQin]活了71岁,她一辈子都几乎相信[XiangXin],自己[ZiJi]能够走出一个[YiGe]个逆境,不管它们看起来有多么艰难。在这一点上,正如她生活中许多方面一样,她一直很坚定,从小到老,一贯如此。尤其是童年(关于童年,她常说自己[ZiJi]觉得“没人要、没人疼”)一直是抗争和抱负的试金石———对她而言,克服困难和树立志向这两点从来都是无法完全分开的。“我童年时代最早做出的决定是,”她在日记中写道,“上帝保佑,别让他们抓到我。”她又写道,这对她是一个[YiGe]“不被伤害的绝对的决定”。 显然,她并非指受到病痛的伤害,尽管她小小年纪就被哮喘折腾得够呛,而是指不被她母亲[MuQin]和继父伤害;她母亲[MuQin]的冷漠和阻拦的本性始终纠缠着她,挥之不去;她那乐天派的、战斗英雄继父(她生父在她4岁时卒于中国)对她绝无恶意,但老跟她说,如果她想嫁个好丈夫,就不该看那么多书。我母亲[MuQin]自己[ZiJi]一直坚信,不去理会传统的常识,凭着活下去的意志,受到打击重新振作、克服所有艰难险阻,就是[JiuShi]这种意志让她树立起一个[YiGe]悖论性的信念:自己[ZiJi]是个幸运儿,即自己[ZiJi]在任何逆境中都有可能成为一个[YiGe]例外。她有时告诉我,这也让她长大成人后成了一个[YiGe]敢于冒险的人。 1975年,她查出乳腺癌晚期,已经扩散到17个淋巴结了。当年在南亚利桑那州还是个孤独的患有哮喘病的10岁大的孩子时,她就倾注了很多心血,努力使自己[ZiJi]成为梦想的那种人,这时候所有的努力发挥了很大的作用。在病后十年间撰写的《艾滋病及其隐喻》一文里,她不无自豪地回忆到她“驳倒了医生[YiSheng]们的悲观主义观点”。 那时候,医生[YiSheng]对癌症病人撒谎还是常见的做法。如果他们希望说明病情真相,通常选择将所有的坏消息告知家属,而不是病人。当然,即使是那个时候,对此也有不同的意见,一些美国内科医生[YiSheng]正在认真考虑当时看起来是革命性的理念,即今天被列入美国医学院常规教学内容的病人的“自主权”和“知情同意”。这样做有效无效则是另一个[YiGe]问题。但当时总的来说,大多数内科医生[YiSheng]关于病情真相讲到什么程度、对谁讲都遵守一套潜规则,这使得百分之九十的美国肿瘤学家在一份问卷调查中承认,他们不会对他们的病人讲他们得了癌症。 垂死的日子过得像慢动作一样 治疗对我母亲[MuQin]而言,其效果几近不可忍受。她在日记中描述自己[ZiJi]“是如何每周两次拖着身子回到医院,把我那费解的身体交给格林医生[YiSheng]或布莱克医生[YiSheng](这些[ZheXie]当然都是化名),这样他们就能告诉我关于我的状况。一个[YiGe]医生[YiSheng]把我的身体推过来又拉过去,在上面指指戳戳,欣赏着自己[ZiJi]的掌上功夫留下的杰作,即我身上巨大的伤疤。另一个[YiGe]医生[YiSheng]给我体内灌满了毒,目的是杀死我的病,而不是杀死我。”她的胡思乱想是痛苦的。“我感觉像越战,”她写道,“我的身体在侵略、在发动殖民战争。他们在我身上使用化学武器。我还得高兴。” 更准确地说,她是学会了高兴。也许她感觉与众不同,但她的语气中却没有一丁点胜利的味道。相反,她在治疗期间记的所有日记里,一而再,再而三地重复她觉得自己[ZiJi]垮掉了。“人们说疾病使人变得崇高,”她写道,“我可没有这种感觉,我觉得自己[ZiJi]变得渺小了。我连自己[ZiJi]都不懂自己[ZiJi]了。” 刚生病时,尽管在理智上她可能非常排斥,但在情感上,她接受了心理学家威廉·赖希的旧观念,即癌症主要是性压抑的产物——正是这一观点使得诺曼·梅勒用刀子捅了他妻子后吹嘘“我以这种方式驱散了许多癌症”。“我感觉我的身体抛弃了我,”她写道,“我的精神也抛弃了我。因为,我有点相信[XiangXin]赖希理论。我对自己[ZiJi]的癌症负责。以前我活得像个懦夫,压抑着自己[ZiJi]的欲望、自己[ZiJi]的怒火。” 除了最后[ZuiHou]几小时,母亲[MuQin]死得一点都不安详。很受罪,很缓慢———对我来说,她垂死的日子过得像慢动作一样——而在此过程中,被剥夺尊严的又岂止是我母亲[MuQin]一人? “我要告诉你……” 她去世后不久我在清理她的个人物品时,在她钱包里发现了厚厚一叠卡——博物馆的会员卡、航空公司旅程积点卡,以及餐馆名片等等。钱包本身不啻为将来一系列的旅行日程安排。这些[ZheXie]日子,我在走过母亲[MuQin]去世后纽约拔地而起的那些楼宇时,有种想法频繁地出现在我的脑海里。我在想:“她会多么憎恨这一切呵!”或者,“真遗憾!她再也看不到这一切了。她要看到的话,该会对它感兴趣的。”要是我在《纽约时报》上看到一则对一家新开的中国餐馆的评论,就会想她会怎样把文章剪下来,然后去光顾一下。要是她喜爱的某个剧组马上就要开始新一季的演出,我就会想:“我无法相信[XiangXin]她不会在这里看演出。” 去世前一天,她问:“戴维在吗?”她双眼紧闭,已经不跟周围任何人讲话,除了叫人帮她在床上翻个身,或者叫人给她点水喝,要不就是[JiuShi]叫护士。但此前她一直说话很多,声音低低的,似乎是自言自语,讲她的母亲[MuQin],讲她早年酷爱的约瑟夫·布罗茨基。 “在,戴维就在你床边。”我听见有人说。 母亲[MuQin]没有睁开眼,头也没动。我以为她又睡过去了。但是,过了一会儿,她说:“我要告诉你……” 她就说了这些[ZheXie]。她一只消瘦的手打了个含含糊糊的手势,就垂到了床单上。“我要告诉你……”就是[JiuShi]我母亲[MuQin]最后[ZuiHou]对我说的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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