吴炳湘随后找到官医院长徐某,让他出具一报告书,说章太炎患病,龙泉寺与其病体不相宜,应迁地疗养,于是便将章太炎移居到东城本司胡同徐某的寓中,以便随时调护治疗,章太炎的绝食之举也就无形中有所转圜。徐某除了要防止章太炎绝食外,还暗地负有劝服章太炎的任务。有一次钱玄同等弟子去见章太炎,便听到他在众人面前演说:“你们老师是大有学问的人,不但我们佩服,就是袁大总统[ZongTong]也很是器重。如果你们老师明白大总统[ZongTong]的好意,彼此相投,大总统[ZongTong]定然另眼看待,决不亏负于他。可是大总统[ZongTong]的火性也是厉害的,倘或不知好歹,一定要触怒了他老人家,他老人家也会翻脸不认人。 扑通 一声(言至此,作枪击之势),你们老师的性命难保了!你们总要常劝劝他才好!”当时徐某的表演可谓是声容并茂,钱玄同等人也无话可说,章太炎听后不过微微冷笑。 章太炎在徐寓住下后,袁世凯[YuanShiKai]仍旧不许其出京,只答应供给其在京之费用,即按月付500元,作为“高等囚粮”之用。但是,这500元并不是直接交给章太炎,而是由徐某经手,因此章太炎实际所得只有300元。后来不知何故,章太炎又闹起了绝食,徐某劝说无效下,不免大怒斥责道:“袁大总统[ZongTong]每月白送你500元,你何等舒服,竟尚不知足,无端绝食,真不知好歹!”言毕,徐某冷笑而去。徐某当时只顾发怒,不慎将500元之真相泄出,而这话被在场的钱玄同等弟子听到后,于是大家一起去找徐某,说:“你以经手人之资格,今已明向章先生[XianSheng]说出500元;要是今后还只付300元,章先生[XianSheng]必以见欺而益愤,后果你承担得起吗?”经此一番交涉,徐某这才将500元如数给予。 被软禁期间,章太炎每日大书“袁贼”二字,喝酒必佐以花生米,曰:“杀袁皇帝的头!”小人们将章太炎的悖逆言行告到袁世凯[YuanShiKai]那里,并建议将章太炎杀头,袁世凯[YuanShiKai]却淡淡地说,一个[YiGe]疯子[FengZi],我何必与之较真! 软禁归软禁,章太炎的学问没耽搁,在此期间,他重新修订了《訄书》、《国学[GuoXue]论衡》等著作,也算是得袁所赐。1916年,袁世凯[YuanShiKai]称帝败亡后,章太炎重获自由,但一个[YiGe]新的时代扑面而来,无意之中,章太炎已经成为新人物、新思潮所批判的“古董级”人物了。 在新文化运动中,中国的传统学术被横扫,令章太炎颇为不适应。美国留洋回来的胡适博士写了一本《中国哲学史大纲》(系中国最早使用新式标点符号的书籍)。因受益章太炎的思想颇多,因而胡适在出版之后特地送了一本给章太炎,封面里写了“太炎先生[XianSheng]指谬”几个字,章太炎看到自己名字旁画了黑线后,大怒道:“何物胡适!敢在我名上胡抹乱画!”继而看到“胡适敬赠”的“胡适”两字旁边也画一黑线,这才转嗔为喜,笑道:“他名字边也有线,就彼此抵消了。”(之前的标点符号规则中,人名、地名等往往标线加以区别) 章太炎是“革命[GeMing]旧人”不假,但他同时也是一个[YiGe]革命[GeMing]异端,之前与孙中山[SunZhongShan]发生严重的冲突不说,在五四运动后,更是跟不上形势了。在这段时期,章太炎不但反对联俄赤化、主张联省自治,而且对北伐后的南京国民政府也不予认同,极为格格不入。章太炎的批蒋言论也令当局十分不满,他一度被列为“反动学阀”而遭通缉,幸好有老友们从中疏通转圜,方逃脱缉拿,自罚闭门思过。 1928年后,章太炎开始隐居不出,专心学问。据章太炎的私淑弟子、上海名医陈存仁说,当时章太炎处境颇为困窘,唯一的收入,只靠卖字(多卖给朵云轩);因为他常年患有鼻窦炎,每天所吃的无非是腐乳、花生酱、咸鱼、咸蛋等;常年衣衫不过三四套,从未见他换过新衫;因为常与人交恶,拜访他的人也很少。 陈存仁是医生,章太炎对中医也有很深的造诣,尤其对《伤寒论》文献的研究,更有独到之处。章太炎著有《霍乱论》、《猝病新论》、《章太炎先生[XianSheng]论伤寒》等医学书,曾有人问他:“先生[XianSheng]的学问是经学第一,还是史学第一?”章太炎答:“实不相瞒,我是医学第一!” 据陈存仁说,某年春间他与另一名弟子章次公陪同章太炎夫妇去杭州,在那里待了数月而归。到杭州的第二天,章太炎一大早就去原曲园拜祭老师俞樾,不料此时已经物是人非,主人也已数易其主,竟不知此为俞樾故居。又一日,章太炎去楼外楼饭店吃饭,吃完后为楼外楼主人写一首极长的张苍水绝命诗,这时蒋介石夫妇由杭州市长周象贤陪同,也简装轻行地来到楼外楼吃饭,双方因为互不相识,也就未打招呼。 蒋介石夫妇吃饭很快,在临行之前,周象贤低声对蒋介石说,对面那个写字的就是章太炎。蒋介石听后立刻过来招呼说:“太炎先生[XianSheng]你好吗?”章太炎说“很好很好”,蒋介石又问他近况如何,章太炎说“靠一支笔骗饭吃”。蒋介石说:“我等你一下,送你回府,你有什么事可以随时关照象贤。” 章太炎频说“用不到,用不到”,并坚持不肯坐车。蒋介石没办法,只好将自己的手杖送给了章太炎,作为纪念。章太炎对这根手杖倒是颇为满意,称谢握手而别。 次日,杭州各大报大登“章太炎 杖国杖朝 、蒋主席关心故旧”的新闻。其实,在章太炎的眼里,蒋介石不过是个革命[GeMing]晚辈,何况他还亲自带人刺杀了同道陶成章,“故旧”一说,实难成立。而且,章太炎终身与蒋介石交恶,从无善言,这则故事的真伪,尚不得而知。 章太炎晚年居住在上海时,常闹笑话。有一次他出门买书,叫人力车送去,看了半天,一本没买,然后又施施然地出来,坐上另一辆人力车,车夫问他去哪里,他不记得自家地址,只说往西走。人家拉了他半天,问他到底住在哪里。章太炎说:“我是章太炎,人称章疯子[FengZi],上海滩人人知道我的住址,难道你不知道吗?”车夫连连摇头,只好自认倒霉。 后来,章太炎稍微有了点钱,便在苏州买了栋房子,搬到那里定居。在苏州期间,章太炎办了国学[GuoXue]讲习会,传授《小学略说》、《经学略说》、《史学略说》、《诸子学略说》等,收徒甚众,为保存国学[GuoXue]做了很大的贡献。章太炎一生著作颇多,约有400余万字,其在文学、史学、语言学、医学、诗词、书法等方面均有成就,所著《国学[GuoXue]概论》、《国学[GuoXue]论衡》等著作可称得上民国时期的儒学经典。章太炎由才子到“疯子[FengZi]”、由革命[GeMing]家到国学[GuoXue]大师,其一生并未虚度。 1936年夏,章太炎在国学[GuoXue]讲习会给学生讲完《尚书》后,于6月14日在苏州病逝(病因应系鼻窦癌),时年六十八岁。去世前,章太炎只留下一句话,“设有异族入主中原,世世子孙勿食其官禄”,他似乎已经意识到今后的中国将发生什么危险。 鉴于章太炎“革命[GeMing]元勋”、“国学[GuoXue]泰斗”的身份,南京国民政府下令举行国葬。但后来因为抗战爆发,时值乱世,章太炎遗骨一直未能安葬而是暂厝于苏州锦帆路寓所,直到解放后,浙江方面才按其遗愿,将其安葬于杭州西湖南屏山南明遗臣张苍水墓旁。 章太炎的一生都很矛盾,他既要革命[GeMing],又想保留国粹;既要共和,又反对代议制政府;既是个儒者,又向往佛教 据陈存仁说,章太炎嫉恶如仇,凡人有不善,必面加呵斥,不稍留余地。到了晚年,只要是他不喜欢看见的人,绝不接见;即使见了,也不多说话,默尓顾他,不做灌夫之骂。章太炎晚年的志趣与早年迥然相异,日趋平实,其涵养功力日渐深邃,他曾给人写条幅,自嘲曰:“少年气盛,立说好异人,由今观之,多穿凿失本意,大抵十可得五耳。假我数年,或可以无大过。” 从突破传统到最后回归传统,章太炎最终从斗争中得到心灵的解脱。但不幸的是,他生活的那个年代,思潮越来越偏激、越来越激烈,他最终跟不上时代的潮流而被“革命[GeMing]”所抛弃,而他晚年在著作中表现出来的“疯”,何尝不是一种返璞归真的“孤愤”!所幸的是,在闭门不出、专心学术后,章太炎并没有辜负他的才华与早年的学术训练,终成一代国学[GuoXue]大师;而与他同时代的一些才子佳人,在百年“革命[GeMing]潮”过去之后,早已湮没无闻矣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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