读书报:自1984年访谈[FangTan]后,您和梁漱溟先生[XianSheng]还有过晤谈吗? 艾恺:是的。《吾曹不出如苍生何》中的大部分访谈[FangTan]均是在1984年9月录制,但其中有一个[YiGe]例外,即本书所收录最后一节是1986年我和梁先生[XianSheng]之间一次随意闲聊的部分录音。我那时为何身在北京,说来话长,我也愿意在此与读者分享:1972年,美国国家科学院成立了美中学术交流委员会,旨在推动中美两国间的学术交流事宜。1979年中美正式建交以后,双方开始互派访问学者。然而莫斯利事件后,那些研究中国[ZhongGuo]乡村社会的美国专家在中国[ZhongGuo]失去了研究基地。他们开始向美中学术交流委员会施加压力,申请这样的研究基地。当时,麦克·奥克森伯格(Michael Oxenberg)担任美中学术交流委员会的主席,他直接写信给邓小平提出了这个请求,请求被转到了中国[ZhongGuo]社会科学院,但是最终只有山东省社科院院长刘蔚华给了肯定的答复。1986年春,奥克森伯格代表美中学术交流委员会委派我去邹平进行考察,并写出一份调查报告。他告诉我美中学术交流委员会正考虑在邹平设立一个[YiGe]研究基地。邹平考察之后,我在北京拜访了梁先生[XianSheng],向他讲述了我在邹平的所见所闻。正是在这种情况下,我将与梁先生[XianSheng]的部分谈话内容[NaRong]录了下来。后来,我给梁老先生[XianSheng]写了封信,信中描述了对美国学者“开放”的邹平以及这一发展的重要性。梁老一直以来对邹平的民生非常关注,他将我的信登在了《光明日报》上。 1985年后,梁先生[XianSheng]和我仍有许多面谈的机会,但我并未将内容[NaRong]录下来。这些谈话都是较为轻松的闲谈,而非正式的访谈[FangTan]。例如1985年我和内子一起拜访梁先生[XianSheng]。他非常热情地招待我们,我们如同老朋友般天南地北地聊天。我现在仍然可以一字不漏地记得当时谈话的部分内容[NaRong],但我并未将这些内容[NaRong]收入本集之中,因为这部作品是我们访谈[FangTan]内容[NaRong]的原始录音文本。我目前正在重新撰写梁漱溟的传记,我计划利用和他所有的谈话记录——无论录音与否——作为修改的资料。 读书报:您从年轻时就开始研究梁漱溟先生[XianSheng]的思想[SiXiang],您以梁漱溟为主题的博士论文《最后的儒家》获得“费正清东亚研究最佳著作奖”;后来您又因梁漱溟而开始更深入地研究中国[ZhongGuo]。除了梁先生[XianSheng]的思想[SiXiang]和理论,他身上还有哪些东西吸引着您以此作为一生学术事业的重点? 艾恺:我在哈佛读书的时候,对梁先生[XianSheng]的生平志业产生兴趣,以他作为博士论文的主题,在台湾与香港收集相关资料,寻访他的故友旧交。碍于当时中美政治局势,我始终无法前往中国[ZhongGuo]大陆,亲见我的研究对象梁先生[XianSheng]。书成之后,我得到拜访他的机会,我发现梁先生[XianSheng]表里如一,他的文章真实地反映出他的思想[SiXiang]感情,未曾因为要顺应时局而掩饰真心,所以我透过文字所认识的梁先生[XianSheng],与我后来实际上与之对谈的梁先生[XianSheng]是一致的。是以我虽无缘在书成前见到他,但透过他的文章,我仍然深刻地认识到梁先生[XianSheng]的真实的性格与想法。 我为什么把他的传记起名为《最后的儒家》,不是因为他的思想[SiXiang],而主要是根据他的为人。儒家的观念是,一个[YiGe]人对社会是有责任的。梁先生[XianSheng]一向崇奉明代泰州学派的思想[SiXiang]主张,也算是王艮的传人,一直非常重视实践。他的这些行为就是最好的例子,他表里合一,不随波逐流,保持了知识分子的气节。我觉得这也是他很了不起的一个[YiGe]地方,让我非常佩服。他同时也是一个[YiGe]非常勇敢的人,像他抗战时回山东去,差一点就让日本人枪毙了,类似的经历有好几次,他都不怕。有勇气,有风骨,我觉得这是他人格的一个[YiGe]很重要的特点。 从一个[YiGe]历史[LiShi]研究者的角度看来,我认为就算再过100年,梁先生[XianSheng]仍会在历史[LiShi]上占有重要的地位,这不单单是由于他独特的思想[SiXiang],也是因为他有着表里如一的人格。与许多20世纪的儒家信徒相比较起来,他更接近传统儒者的形象——确实地在生活中实践他的思想[SiXiang],而非仅仅在学院中高谈阔论。梁先生[XianSheng]以自己的生命去体现对儒家和中国[ZhongGuo]文化的理想,就这点而言,他永远都是独一无二的。 读书报:您谈到梁先生[XianSheng]的个人魅力与人格力量,这也是我们在《吾曹不出如苍生何》这本书中透过他的行止交游看到的。陈丹青曾用“民国范儿”形容那个时代的坦然率真、特立独行和色彩斑斓,您觉得梁先生[XianSheng]和那个时代的知识分子身上是否有某种共同的特质? 艾恺:在我和梁先生[XianSheng]的对谈中,我透过他理解到中国[ZhongGuo]传统知识分子的一种特质。这是最值得一提的部分。梁先生[XianSheng]和我说了许多关于佛家的想法,让我很感疑惑,便问:“您不是早在多年前便公开放弃佛家思想[SiXiang]了吗?”他说他算放弃也算没放弃。谈到拙作的标题《最后的儒家》将他定位为一位儒者,他表示他可以接受。然而有时他也向我表示马列主义的科学很好。当谈到中国[ZhongGuo]传统文化时,他也赞美道教。有次提到他因组织民盟而见到马歇尔,他对马歇尔的评价很高,认为他是个好人,因为他是一个[YiGe]虔诚的基督徒。 那时我相当不解,一个[YiGe]人如何可以既是佛家,又是儒家?既认同马列思想[SiXiang],又赞许基督教?后来终于想通了,这种能融多种思想[SiXiang]于一体、集各种矛盾于一身的特点,正是典型的中国[ZhongGuo]传统知识分子的特质。春秋战国时,百家争鸣,各家学者虽有许多辩论,但并不将自己限定为特定的一家。比方说现在我们讨论孟子与荀子,认为他们虽然一言性善,一言性恶,但都是儒家,是孔子的信徒。然而在当时,即便是孔子也未必认为自己是儒家。我们今日习以为常的学术分类,其实是司马迁在《太史公自序》中论及其父司马谈的《论六家要旨》时,为诸子百家分门别派而发明出来的体系。先秦诸子虽然路线不同,但他们都共享一个[YiGe]宇宙观,认为宇宙是一体而有机的,天地间的每个成分跟其他的成分相互关联,所以在这样的宇宙观里,没有绝对的矛盾,只有相对的矛盾。只需留心便会发现,其实大部分的中国[ZhongGuo]知识分子都是融合各类思想[SiXiang]于一身。晚清的知识分子,如梁启超、章太炎,固然在政治立场与今古文经学上分踞两极,但同样都将佛家、西方思想[SiXiang]及儒家融入他们个人的学思中。从这点看来,梁先生[XianSheng]仍是一个[YiGe]相当传统的中国[ZhongGuo]知识分子。
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