丹尼尔·贝尔[BeiEr]像 李媛 绘 贝尔[BeiEr]究竟是何许人?他是左派、自由派,还是保守派?说到底,贝尔[BeiEr]是典型的二十世纪美国[MeiGuo]知识分子,其身世坎坷、左冲右突、上下求索,恰好浓缩了一部从现代到后现代的美国[MeiGuo]大历史。他的经历亦能生动印证:在长达百年的盛衰衍变中,美国[MeiGuo]人的实用精神,是如何驱使其思想[SiXiang]不断融合、杂交出新的。 1月25日,中国人欢度春节前夕,波士顿传来一个惊动舆论的消息:美国[MeiGuo]社会学领袖、著名文化批评家、高龄九十一岁的丹尼尔·贝尔[BeiEr](Daniel Bell)因病故去。哈佛大学社会学系发出讣告,称贝尔[BeiEr]是哈佛的荣耀、社会学的图腾,二十世纪美国[MeiGuo]最出色的公共知识分子之一:因为这位令人称羡的总体性专家(Specialist in Generalization),竟能将社会评论与学术研究完美结合为一。 对贝尔[BeiEr]的离去,《纽约[NiuYue]时报》感慨不已,说他一生的事业“几乎无所不包”:此人不但积极参与上世纪三十年代左翼政治,及时报告“意识形态的终结”,而且高瞻远瞩,预见到“后工业社会、后现代文化”的降临。 英国《经济学人》紧随其后,也推出专文说:贝尔[BeiEr]身为“伟大的社会学家”,对资本主义[ZiBenZhuYi]研究贡献巨大,堪与熊彼得、凯恩斯比肩。凭他一支笔,居然接连写出事关欧美社会全局的三部大作:《意识形态的终结》(1959),《后工业社会的来临》(1973)、《资本主义[ZiBenZhuYi]文化矛盾》(1976)。 贝尔[BeiEr]的三本书 记得1986年,我从哈佛回国不久,就在《读书》杂志撰文,介绍贝尔[BeiEr]的学术政治背景。时隔二十五年,那篇纸页发黄的旧文章,读起来依旧传神: 在哈佛,博士资格大考的难题,往往是要学生比较批评一串最具魅力权威的精神导师。这种考法,目的是验证学生的批判反思能力。由于哈佛注重经典,做学生的读书百般挑剔,难得称人一声“权威”。再者,因为是负笈远邦,我习惯站在一箭地开外,对人皆目为权威者,反而要掂量再三。据此原则择出一些老而不朽者:他们从事学术活动几十载,历经社会主义、自由主义、新保守主义三大思潮冲刷,非但没有被淘汰,反而以其各自的理论影响,建立起长久的学术秩序。这方面,贝尔[BeiEr]正是一个能代表美国[MeiGuo]思潮的人物。 贝尔[BeiEr]是哈佛大学终身教授,虽然每年还在社会学系挂牌,却很少登台授课。因为他自称是经济领域的社会主义者、政治上的自由派、文化保守分子,同学们私下叫他圣三一教堂(Trinity Church)。绰号不恭,倒是点明老先生奇特的组合型思想[SiXiang]。仅此一桩,就让校园里多少额头高高的雅皮士刮目相看,顿生好奇。 如今大学里的中国师生,一讲起美国[MeiGuo]学界,往往脱离历史语境,愣说人家是左派、右派、自由派——殊不知那些保守派大牌学者,往往是在左派阵营中孕育成形的。看看贝尔[BeiEr]引以为荣的“三明治思想[SiXiang]”,大家至少应该明白一点:简单地贴标签、戴帽子,很容易错看美国[MeiGuo]学者、误读美国[MeiGuo]思想[SiXiang]哦! 贝尔[BeiEr]的三本书,究竟讲了什么道理?简单说,它们犹如三座路标,鲜明标记了二十世纪美国[MeiGuo]起伏跌宕、由盛变衰的历史进程。 第一本书《意识形态的终结》,实为贝尔[BeiEr]博士论文。它总结战后美国[MeiGuo]思潮如下:一、美国[MeiGuo]左翼运动失败,证明美国[MeiGuo]国情特殊,革命方案无效。二、罗斯福新政起死回生,迎来资本主义[ZiBenZhuYi]盛世。三、乌托邦幻想破灭,促使美国[MeiGuo]人放弃激进政治,从此步入“非意识形态化”的管理型资本主义[ZiBenZhuYi]。 这本天问集,仿佛尼采喊出“上帝已死”,引起舆论大哗。其划时代意义在于:它带头指示欧美思想[SiXiang]危机——由于摈弃马克思主义,西方人思想[SiXiang]枯竭,惶惶不知向何处去。战后经济繁荣,滋长苟安心理。左右派思想[SiXiang]式微,令自由主义升级为主流思想[SiXiang]。杜鲁门时代,美国[MeiGuo]教育机构扩张,将大批激进文人[WenRen]纳入体制。肯尼迪精英治国,更方便了知识与权势结合。 然而贝尔[BeiEr]这一代人在集体转向自由主义、大唱民主赞歌之余,却亲眼目睹了自由主义的浮躁浅薄、破绽百出。1968年新左派革命,一举击破自由派梦想:意识形态这东西,哪里是那么容易终结的?看来马克思在《德意志意识形态》中说的依然不错:人类不可能没有意识形态,但也不能因此而作茧自缚。 贝尔[BeiEr]不甘被动,又于1973年推出《后工业社会的来临》。此书作为一部未来学名著,首创“后工业社会”概念,指其特征为:一、高科技创新理念,已取代社会革命,不断引领发达资本主义[ZiBenZhuYi]经济腾飞;二、第三产业作为经济主导,造就庞大福利国家,形成消费社会;三、技术官僚信奉效益原则,开创全社会科学治理。西方发达工业国,因而也具备了一系列前所未有的弊端。 贝尔[BeiEr]正确预告了发达资本主义[ZiBenZhuYi]的发展趋势,同时也引起他与欧美左派的持续论战。与之相左,德国马克思主义学者曼德尔推出《晚期资本主义[ZiBenZhuYi]》,美国[MeiGuo]左派旗手詹姆逊发表《后现代主义:晚期资本主义[ZiBenZhuYi]文化逻辑》。其中有关消费社会、后现代文化的辩论,已由欧美学界波及普通民众,至今回响不绝。 贝尔[BeiEr]的第三本书《资本主义[ZiBenZhuYi]文化矛盾》(见北京三联书店1989年版中译本),问世于1976年,正值美国[MeiGuo]建国两百年之际。此时的美利坚合众国道貌岸然,正处于全球霸权的高峰。一反世人对美国[MeiGuo]的仰慕,贝尔[BeiEr]居然捶胸顿足、痛不欲生,为资本主义[ZiBenZhuYi]唱起了哀伤挽歌! 在贝尔[BeiEr]看来,资本主义[ZiBenZhuYi]历经两百年发展演变,自身结构已发生重大变化。其致命症结,在于内部脱节、系统断裂。它的三个子系统,即经济、政治、文化相对独立,分别围绕其自身的轴心原则,以不同节律交错运转,甚至逆向摩擦、相互碰撞。随着后工业社会急剧扩张,矛盾将日趋突出,难以遏制。 身为马克思、韦伯的宏观社会学传人,贝尔[BeiEr]善于从大处着眼,敏锐发现发达资本主义[ZiBenZhuYi]的文化弊病。他目光犀利、一针见血地指出:资本主义[ZiBenZhuYi]空前的物质丰裕,正迅速蚕食它赖以发家的一种美德:此即韦伯所说的新教伦理,及其提倡的勤奋工作、节俭持家、延迟满足。如今美国[MeiGuo]人崇尚科技、追求享乐、嗜好消费,尤其喜欢寅吃卯粮、花别人的钱以自肥。随着福利政策蔓延,消费欲望攀升,美国[MeiGuo]人今后还能艰苦打拼、冒险创新么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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