最后一个纽约[NiuYue]文人[WenRen] 贝尔[BeiEr]究竟是何许人?他是左派、自由派,还是保守派?此人与刚刚过去的美国[MeiGuo]世纪,又有何种关联?说到底,贝尔[BeiEr]是一典型的二十世纪美国[MeiGuo]知识分子,其身世坎坷、左冲右突、上下求索,恰好浓缩了一部从现代到后现代的美国[MeiGuo]大历史。他的经历亦能生动印证:在长达百年的盛衰衍变中,美国[MeiGuo]人的实用精神,是如何驱使其思想[SiXiang]不断融合、杂交出新的。 然而要理解贝尔[BeiEr]那一代美国[MeiGuo]文人[WenRen]的“三明治思想[SiXiang]”,我们最好不嫌累赘,从纽约[NiuYue]文人[WenRen]的故事讲起。1988年,我曾在《读书》发表《屈瑞林与纽约[NiuYue]文人[WenRen]的时代》,这里借来几段,帮助大家了解贝尔[BeiEr]及其同伴的出身背景。 “在美国[MeiGuo],如果有一群能称之为知识分子权势集团的人,那么他们虽则不很激进,却始终是中间偏左的。” 1962年,霍夫斯塔特提出“权势集团”概念,指谓当时处于鼎盛的纽约[NiuYue]文人[WenRen]集群(New York Intellectuals)。1972年,哥伦比亚大学卡杜辛教授领导一个课题组,针对全美知识精英开展普测。入选的前三十名精英中,属于纽约[NiuYue]文人[WenRen]系统的人,就占去三分之二。 说来荒唐,作为头号资本主义[ZiBenZhuYi]强国,美国[MeiGuo]在二战后,居然由一代靠革命起家的知识分子,统治了它的文化思想[SiXiang]领域。他们作为叛逆,长期在这个国家的神经中枢筑巢建窝、繁衍后代,直到成为社会宠儿,赢得举足轻重的优越地位,势力遍及新闻出版、高教科研、政府机构。 若把历史倒拨回上世纪二十年代,纽约[NiuYue]文人[WenRen]可没有如今的显赫光彩。那阵子,他们就像狄更斯笔下的“雾都孤儿”,在纽约[NiuYue]贫民窟中饥肠辘辘,奔走谋生。这帮人几乎全是东欧犹太移民。例如菲利普·拉夫(后来名倾一国的《党派评论》主编),八岁随家逃离俄国,穿一袭黑袍走进美国[MeiGuo]学堂,呆板深沉得像个百岁矮人。为了适应新文化,许多孩子改掉了祖先姓氏,例如威廉·菲利普斯原姓李特文斯基。另一个波洛斯基家的少年,换了美国[MeiGuo]姓氏,变成了丹尼尔·贝尔[BeiEr]。 那时的纽约[NiuYue]贫富悬殊。比起狄更斯时代的伦敦,只多出一座自由女神像。这批贫寒子弟常聚在布朗克斯、布鲁克林通往市区的公路桥边,艳羡地眺望,暗地里起誓,要尽早脱离犹太社区,进入摩天楼林立的曼哈顿,那财富与文明的中心,自由神指示的方向。“就这样,装备着贫穷、骄傲和才智的外省青年,伫立在生活的边陲,渴望着踏入门槛的机遇”,屈瑞林回顾道。“这位当代英雄的故事”,早已由福楼拜、狄更斯、托尔斯泰在小说里反复讲述了多遍。不管这个穷孩子名叫皮普、于连,或海辛斯,“命中总有一只强有力的手托举他超越尘世,穿过险恶莽林,最终成为巴黎、伦敦、圣彼得堡的名流”。 用屈瑞林的话总结:他这一辈人碰巧得益于两场“大地震”。首先,他们赶上了横扫美国[MeiGuo]的经济危机,“是激进运动造就了拥有如此规模与影响的美国[MeiGuo]知识阶级”。其次,席卷世界的革命和战争导致“欧洲文化中心的衰败”:从彼得堡到维也纳,从柏林到巴黎,传统的文明堡垒相继陷落,难民像潮水一般涌向美国[MeiGuo],而纽约[NiuYue]文人[WenRen]正处在“适于建造灯塔的地方”。 二十年代末,纽约[NiuYue]文人[WenRen]多已入大学读书。犹太血统,移民双语环境,以及都市贫民特有的精明泼辣,造就了这批天资过人、学业进取心极强的青年。当时的哥伦比亚大学、纽约[NiuYue]大学,成了他们博取功名的哈佛耶鲁。而在学费全免的市立学院(City College),犹太学生比例高达九成。经济危机突然袭来,驱使其中一些人停学打工。其他人毕业即失业,纷纷另谋出路:卡赞教夜校,克利斯托当了船厂铆工,而玛丽·麦卡锡这样的弱女子,只好选择嫁人。十五岁的贝尔[BeiEr]经过深思熟虑,向拉比宣告他不再信奉上帝,而要加入社会主义青年团(YPSL)。 与其同伴一样,贝尔[BeiEr]自小讲意第绪语,在穷街陋巷长大。十岁那年他父亲去世。十七岁时,他以高分考入纽约[NiuYue]市立学院,开始大量阅读马克思著作。经济危机中,这个贫困无助的大学生,本能地靠拢左翼运动,并创办左翼杂志。战后,贝尔[BeiEr]一边在哥大读博,一边担任《财富杂志》劳工版编辑。不久他与同学克里斯托(Irving Kristol)合办《政治利益》。该杂志后来成为美国[MeiGuo]新保守主义喉舌。直到1970年,贝尔[BeiEr]才离开纽约[NiuYue],去哈佛当了社会学教授。 故事说到这里,大家或许有所感悟:原来那一辈纽约[NiuYue]文人[WenRen],居然是由穷变富、从革命到招安,再从社会边缘走向权力中心,整整绕了一大圈!而他们赖以在其中成长的美国[MeiGuo]社会,也从风雨飘摇的社会动乱期,缓慢地转危为安、走向繁荣稳定,继而君临天下、不可一世,到处标榜普世价值! 1982年,我在哈佛恭听贝尔[BeiEr]授课。眼见那个在垃圾桶中找寻食物的穷孩子,如今成了一个养尊处优、口吐莲花的老教授!其后几年中,我读贝尔[BeiEr]教授的书,思考他提出的艰难问题,至今对他心怀敬佩。什么原因呢? 只因这位老先生呕心沥血,企图攻克发达资本主义[ZiBenZhuYi]与美国[MeiGuo]文明的“终极问题”。他把当代西方危机,纳入他所设想的后工业、后现代框架中,旨在从历史哲学的宏观高度,预测他所悠悠难忘的那个社会制度中,正在发生、即将加剧的机制裂变,并提出一套勉为其难的补天方案。 作为最后一个离世的纽约[NiuYue]文人[WenRen],贝尔[BeiEr]走了。可他书里的许多洞见,仍然富有生命力。对于我们这个东方民族,他越来越有一种天启式的教益。例如他曾预告:产业资本主义[ZiBenZhuYi]终将变为消费资本主义[ZiBenZhuYi]。如今中国人不也开始消费了吗?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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