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我反正就没有[MeiYou]家” 聊着聊着,窗外的天边只剩一丝暗红的光。齐邦媛要到楼下慢走一圈。出门前,她一定将房间的灯全部熄灭。坐在楼下的花圃前,下颚稍抬起,瞥见自己[ZiJi]的房间和四周山峦暗影一般黑。“不想有人看到我房间灯火辉煌”。 她乐于享受这种接近隐居的氛围感。 齐邦媛平日不跟这里的任何人来往,但一路走来,总是有人对她微笑,“齐老师好啊。” 散步回来,她取一份《联合晚报》。回到二楼的餐厅,点菜的过程不止一次对餐厅师傅礼貌地说“谢谢”、“对不起”。如果不是有访客,她经常买含鸡腿、青菜和白饭的便当回房吃。 儿时读了七个小学,台湾[TaiWan]对齐邦媛来说,是个“收容所”。做那么多事,也是为了回报这场不错的收留。 巨流河一战失败后,一家人从此流浪了一生。这对齐邦媛而言,是最大的痛处。 “六岁离开,从来没有[MeiYou]家,在这里,我并不觉得差。我反正就没有[MeiYou]家。我没有[MeiYou]丢掉什么[ShiMe]。”齐邦媛说她不要麻烦别人,也不喜欢别人侵犯自己[ZiJi]的空间。这栋安静的大楼太大,她经常带其他迷路的老人找方向。 她说着说着,拿下红色框的眼镜,哭了。没有[MeiYou]声音,只是说话越来越重复、颤抖。泪水流下来的时候,她很快拿纸巾抹去。 “我在这里经常这样哭,哭八天八夜也没用,我反正就没有[MeiYou]家。” 蒋勋、陈文茜等人曾评价《巨流河》:齐邦媛把所有过去波涛汹涌化为了波澜不惊。谁能料到,她在这小书房里,经常一面看史料,一面哭得不能自已。 《巨流河》一书出版后,齐世英的亲人朋友都感到惊讶,这个看似弱弱的女子,竟然如此愤怒。 “二次大战的那些法国人、德国人、捷克人等到战争后,终于回了老家。可我们[WoMen]回不去了。”爱国的人没有[MeiYou]家可回,这个难题齐邦媛怎么也解不开。 齐世英到台湾[TaiWan]后曾任“立法院”立法委员。1960年,因反对陈诚“内阁”提出的“电力加价案”,齐世英被开除出国民党。生活清苦的他于1987年去世。一生再未回去过大陆。 “父亲[FuQin]已经死去二十多年,现在说什么[ShiMe]也没用了。”齐邦媛也为后代担忧,在国外生活的儿子说,“妈妈,你不在了,我们[WoMen]不会再回去台湾[TaiWan]。”陌生的大陆更不在他们的人生规划内。 辽宁铁岭的市长近年要对齐邦媛作表彰,她心中只有苦涩,“你是个有名的作家,人家给你弄个‘最美丽的啥’什么[ShiMe]的,那是假的。” “我跟别人说我是辽宁铁岭人,那不是滑稽吗?”她的双眼越来越红肿,“我最大的愿望,只是老的时候,有三间瓦房可以回去。” “一切就好像被沙土掩埋了一样。” 年老的她重读《老残游记》,甚是喜爱,“味道贴近北国故乡”。 然而,回不去的不只是他们。2004年,齐邦媛跟王德威合编《最后的黄埔—老兵与离散的故事》,书中收入了与老兵、眷村、探亲有关的散文和小说,叙说了各种角度的离散思乡令人心碎的故事。“非常多的老兵,虽然政府有给生活费,但是他们却娶不到老婆,一辈子孤独。” 作为外省人,在台湾[TaiWan]六十几年,齐邦媛也没有[MeiYou]落下根。“永远有人会说你是外省人。” 历史充满各种吊诡,令齐邦媛和其父亲[FuQin]辈伤心的是,那些没有[MeiYou]来台湾[TaiWan]的旧识,虽然留在大陆,却有不少在建国后的短短几十年内遭到迫害。这两年齐邦媛读《杨宪益传》,感慨万千,“那一代最重要的文人却受到那样待遇”。 把最深的情绪讲出来,耗费了她很大的精力。但她仍觉得不够,一次又一次地问我,“你懂吗?你懂我的痛吗?” 最后,她还是选择了笔,在我的采访本上重重写了几个字,“Sing the anger of a man”(歌唱人类的愤怒)。那是荷马史诗《伊利亚特》中的第一句话。 失去了,能怎么办?时常,齐邦媛安慰自己[ZiJi],“有没有[MeiYou]故乡怎么样,我至少还有灵魂。诗里面就有灵魂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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