本文摘自《笑谈大先生[XianSheng]》,陈丹青 著,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,2011.1 当我从少年时代阅读鲁迅[LuXun],我就不断不断发笑,成年后,我知道这发笑有无数秘密的理由,但说不出来,而且幸亏说不出来——这样一种阅读的快乐,在现代中国的作家中,读来读去,读来读去,只有鲁迅[LuXun]能够给予我,我确信,他这样一句一句写下去,明知道有人会发笑。 随便举个微不足道的例子吧。在《看萧和“看萧的人们”记》中,记录内山完造那边通知鲁迅[LuXun]说,萧伯纳到了上海了,正在孙夫人即宋庆龄家里吃饭,问他愿不愿意去见见。鲁迅[LuXun]于是写道: 有这样地要我去见一见,那就见一见罢。 什么意思呢?没什么意思,但又有一层需要说,却不好说,说不好就很不好玩[HaoWan]的意思。什么意思呢——鲁迅[LuXun]知道萧是大人物,鲁迅[LuXun]知道自己也是大人物。不去见,或赶紧去见,看得很重,或存心看轻,都不恰当、不大方,都没必要。而其实鲁迅[LuXun]是想要见见的,又其实“特地搜寻着要去看一看的意思倒也并没有”,好,现在人家来了,邀请也来了,那么: 有这样地要我去见一见,那就见一见罢。 这意思很深,也很浅,很率性,也很得体,老先生[XianSheng]当时那么想了一想,事后这么写了一笔,很轻,很随意,用了点心思,又看不出怎样用心思,然而有这么一笔在——后来便写他去了,居然坐在那里看萧和众人吃饭,看萧怎样不熟练地使筷子夹菜,还有许多令人发噱发笑的细节——这就是我所谓的好玩[HaoWan],很不起眼两句话,年轻时不注意,中年读到,我心里笑起来。 太多了。在鲁迅[LuXun]先生[XianSheng]的文句中,布满这类不起眼的好玩[HaoWan],轻轻地,或者放纵地,故意地,或不是故意地,随时想到,随时好玩[HaoWan],随手写下来。因他是通体的、彻头彻尾的好玩[HaoWan],所以他知道自己好玩[HaoWan],不放过一行文字在那里独自“玩”。除了“好玩[HaoWan]”,鲁迅[LuXun]先生[XianSheng]另一个偶尔被提起的处境就是很寂寞,他好玩[HaoWan]了一生一世,结果大家把他看成个很凶、很苦,一天到晚发脾气的人。这一层,鲁迅[LuXun]真是很失败,他害了好多读者,也被读者所害。 我常会想起胡兰成。他是个彻底失败者、流亡者,因此成为一个旁观者。他不是左翼,也不是右翼,他在鲁迅[LuXun]的年代是个小辈,没有五四同人对鲁迅[LuXun]的种种情结与偏颇,也没有国共两党评价鲁迅[LuXun]、看待鲁迅[LuXun]时那种政治意图或党派意气。所以他点评鲁迅[LuXun],我以为倒是最中肯——他说:鲁迅[LuXun]先生[XianSheng]经常在文字里装得“呆头呆脑”,其实很“刁”,照他看来,鲁迅[LuXun]真正的可爱处,是他的“跌宕自喜”。 “跌宕自喜”什么意思呢?也不好说,这句话我们[WoMen]早就遗忘了,我只能粗暴而庸俗地翻译成“好玩[HaoWan]”。然而“跌宕自喜”也罢、“好玩[HaoWan]”也罢,都属于点到为止的说法,领会者自去领会,不领会,或不愿领会的,便说了也白说。我今天要来强说鲁迅[LuXun]的“好玩[HaoWan]”,先已经不好玩[HaoWan],怎么办呢?现在既是装成讲演的样子,只得继续做这吃力不讨好的事。 我们[WoMen]先从鲁迅[LuXun]的性格说起。 最近我弄到一份四十多年前的内部文件,是当年中宣部关于拍摄电影《鲁迅[LuXun]传》邀请好些文化人做的谈话录,其中一部分是文艺高官,都和老先生[XianSheng]打过交道。我看了有两点感慨。一是鲁迅[LuXun]死了,怎样塑造他,修改他,全给捏在官家手里:什么要重点写,什么不能写,谁必须出场,谁的名字不必点,等等等等。这可见得我们[WoMen]知道的鲁迅[LuXun],是硬生生给一小群人涂改捏造出来的。第二个感触就比较好玩[HaoWan]了:几乎每个人都提到鲁迅[LuXun]先生[XianSheng]并不是一天到晚板面孔,而是非常诙谐、幽默、随便、喜欢开玩笑,千万不能把他描绘得硬邦邦。夏衍,是鲁迅[LuXun]先生[XianSheng]讨厌责骂的四条汉子之一,他也说老先生[XianSheng]“幽默得要命”。 我有一位上海老朋友,他的亲舅舅即当年和鲁迅[LuXun]先生[XianSheng]玩的小青年,名字叫唐弢。唐弢五六十年代看见世面上把鲁迅[LuXun]弄成那副凶相、苦相,私下里对他外甥说,哎呀鲁迅[LuXun]不是那个样子的。他说,譬如鲁迅[LuXun]跑来看唐弢,兴致好时,一进门就轻快地在地板上打旋子,一路转到桌子前,一屁股坐在桌面上,手里端支烟,嬉笑言谈。唐弢还说,那时的打笔仗,不是像我们[WoMen]想象的那样一本正经火气大,不过是一群文人你也讲讲,我也讲讲,夜里写了骂某人的文章,老先生[XianSheng]隔天和那被骂的朋友酒席上互相说起,照样谈笑。前面说到夏衍,我本以为鲁迅[LuXun]根本不与他玩,结果据夏衍说法,他们时常一起吃饭谈天,熟得很。 除了鲁迅[LuXun]深恶痛绝的几位论敌,他与多数朋友的关系绝不是那样子黑白分明。胡适算是鲁迅[LuXun]的“夙敌”,可是你看鲁迅[LuXun]给胡适早年的信,虽敬而远之,不作熟腻之态,也时常夹些轻微随意的文人式的调笑。他与郑振铎有好多信不厌其烦商量怎样印笺谱、怎样印得它精良考究之类(这些信件往来正是鲁迅[LuXun]大叹时代黑暗,也正是柔石与瞿秋白被害的三十年代初,当我在鲁迅[LuXun]博物馆亲见那些精致透顶的笺谱,我就想,这精致与闲心,不也是那黑暗时代的注脚么),可是我看夏衍回忆,就说鲁迅[LuXun]有一个时候见了郑振铎就骂他,说在《小说月报》上照片弄错,翻译弄错,他讲两个富家女婿,一是指邵洵美,一是指郑。但有件事上两人又有同感,印笺谱,搞版本,非常要好。 这样看来,鲁迅[LuXun]与所谓“论敌”的关系,半数是熟人与朋友之间的关系。不熟不识的人,又怎样看待鲁迅[LuXun]呢?我的一位师尊认识某位当年与鲁迅[LuXun]打过笔仗的老先生[XianSheng],五十年代谈起他年轻时为文撩拨鲁迅[LuXun],鲁迅[LuXun]回应几句,那老先生[XianSheng]到晚年还得意洋洋说:“好哉,我就给鲁迅[LuXun]先生[XianSheng]一枪刺下马来!……”说罢,哈哈大笑。 这样子听下来,不但鲁迅[LuXun]好玩[HaoWan],而且民国时期的文人、社会、气氛,都蛮好玩[HaoWan],蛮开心,并不全是凶险,全是暗杀,并不成天价你死我活、我活你死。文人之间的“死掐”,有也是有的,譬如周作人的得意门生废名迷恋佛学,和熊十力交好,天天论道,有天两人高声辩论,忽然就不出声扭打到一处,结果是废名怒冲冲走掉,第二天,又走去和熊十力聊别的学问……我们[WoMen]今天的文人们,有为了学问而辩论到至于扭打起来的么?没有,都客气得很——总之不好玩[HaoWan]。 我们[WoMen]的历史记忆、历史教育——假如我们[WoMen]果然有历史教育的话——都是严重失实、缺乏质感的。历史的某一面被夸张变形,另一面却是给藏起来,总是不在场的。我们[WoMen]要还原鲁迅[LuXun],先得尽可能还原历史的情境。我说“尽可能”,因为我们[WoMen]的“历史”常是哈哈镜,变了形的。我们[WoMen]要学会在“变形”中去找那可能准确的“形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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