身陷囹圄 1966年7月1日,《红旗》重新发展了毛泽东《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》,在编者按语中,公开点了周扬的名字,“以周扬为代表的资产阶级的文艺路线”,称“24年来,周扬等人始终拒绝执行毛泽东同志的文艺路线,顽固地坚持资产阶级、修正主义的文艺黑线……”一夜之间,父亲[FuQin]成了文艺黑线的代表、祖师爷,他所在的中宣部则成了“阎王殿”。几天后,《人民日报》开始整版地发表批判父亲[FuQin]的文章,在一篇文章里有很多所谓的采访,来证明父亲[FuQin]自始至终就是个“反动分子”,我看完以后,对以前所受的宣传开始动摇,也是从这个[ZheGe]时候起,我也开始对父亲[FuQin]有所反思。 文化大革命的风暴几乎在同一天狂卷到我所在的哈尔滨。6月6日下午,校园里还显得很平静,然后每个系同时开会,开完后一散会,每个系里都贴出一张最大的大字报。我们[WoMen]系贴出的那张是《周艾若是哪个阶级的评论家》。两天后我也写了张大字报,宣布和父亲[FuQin]周扬划清界线。 父亲[FuQin]对他的被捕毫无思想准备。1965年父亲[FuQin]在一次体检中发现得了肺癌,他动了大手术,切掉半边肺,锯了两根肋骨。在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年代里,党内斗争本来就很残酷,而文艺界更是敏感的麻烦的地带,父亲[FuQin]必须处处小心。我想他得了癌症也是因为胸中郁结了太多的东西。不过,在我看来,他早年得癌症有两个幸运:一是他幸好发病得早,没有[MeiYou]扩散;二是那时[NaShi]候的政治运动更加如火如荼,照理说他应该有更多的出场的机会,就因为这场癌症,客观上阻止了他的出场,打击的人也相应少了些。 那时[NaShi]候,二弟周迈经常给我写信,向我通报北京这个[ZheGe]风暴中心的情况。有一次,他在信里提到,他所在的北航的红卫兵组织大家去工人体育场参加批判会。弟弟离得很远,看不清被斗人的面孔,但他从挂在每人脖子上的大牌子上知道,这些人有彭真、陆定一、林枫和父亲[FuQin]周扬。林枫拒绝做低头弯腰喷气式,陆定一大声叫屈,两人都遭到拳打脚踢。而父亲[FuQin]体力不支,趴倒在地。临散会时,两个年轻人把父亲[FuQin]提起从批斗台的一头拖到另一头示众,几次揪他的头发猛拉猛按。 提到这个[ZheGe]细节的时候,弟弟的口气很平常,我听到这个[ZheGe]消息,好像也没有[MeiYou]特别伤心的感觉。那时[NaShi]候全国人民都被接二连三的政治运动搞得麻木了,我身边每天都有人死,不是自杀就是被斗死。父亲[FuQin]被关进去之后,我们[WoMen]都彻底失去了他的消息,也不知道他是死是活。这个[ZheGe]消息于我们[WoMen],仿佛只是终于让我们[WoMen]知道父亲[FuQin]还活着。 此后,父亲[FuQin]又陷于很长时间的生死不明的状态,甚至几次传出周扬已死的消息,连他的户口都注销了。一直到1975年的某一天,有人通知我们[WoMen]家属去秦城监狱里接他,我们[WoMen]才知道他还活着。 我后来[HouLai]才知道,毛泽东在那一年有个批示:“周扬一案,似可从宽处理,分配工作,有病的养起来并治病。久关不是办法。”7月份,他们重获自由。夏衍被释放当天就卷铺盖回家了,可是父亲[FuQin]没有[MeiYou],他说:“我不行,我还要写一封信给毛主席,我做自我批评,现在还没有[MeiYou]写完。”他写完给毛泽东的思想汇报,还在信里问主席、江青好,几天后才回的家。 父亲[FuQin]在秦城监狱被关了九年,平时没有[MeiYou]人可以交谈,也听不到任何外界的消息,所以刚从秦城出来时,几乎失去了表达能力,语言不连贯,声音沙哑,见到人就不停流泪。几天以后,他慢慢能够说一些话了,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说:“搭帮毛主席……”这是益阳土话,就是多亏毛主席的意思,我立刻反问他:“那是谁把你关起来的?”他没有[MeiYou]回答我,此后我们[WoMen]再也不提及这个[ZheGe]话题。 现在回想起来,极为讽刺的是,一方面父亲[FuQin]被视为“文艺沙皇”,另一方面毛泽东对他的表现极为不满。父亲[FuQin]曾说过,毛泽东对他的批判有三条:1、对资产阶级斗争不坚决;2.同资产阶级有千丝万缕的联系;3.毕竟是大地主家庭出身。他觉得父亲[FuQin]在政治上斗争性不强,心太慈、手太软。《清宫秘史》、《武训传》的“问题”哪一个都不是周扬发现的。在那个非常强调意识形态领域阶级斗争的年代,对于一位思想文化战线的主要领导人来说,这是一个致命的弱点。 1952年,大家都下去搞土改,父亲[FuQin]没有[MeiYou],毛泽东说:“如果周扬不下去,我就派人押他下去。”其实也公开表示对他不满。1953年初,毛泽东专门把他叫到中南海,批评他“政治上不开展”,撤掉他的文化部副部长和党组书记职务,这一年筹备第二次文代会这样的重要大事,开始一段也完全由胡乔木主持,把父亲[FuQin]排除在外。1965年,毛泽东已经相信康生、江青提供的“四条汉子”专横把持文艺界的材料,在决定批判夏衍、田汉、阳翰笙他的几位老友时,还问他:“你和这些人有千丝万缕的联系,下不了手吧?” 父亲[FuQin]当时还诚心诚意地反省自己的错误,却没有[MeiYou]预感到,一场文艺界更大的风暴即将来临。所以也有人评论说,毛泽东是拿周扬作为文革的祭旗者。 父亲[FuQin]任文化部副部长时,江青在中宣部电影处任处长,她经常发些指示,父亲[FuQin]对她的意见未多加理睬,但他没有[MeiYou]意识到,江青后来[HouLai]的很多意见,实际上是毛泽东的。他对江青的违抗实际上也冒犯了毛泽东。中央后来[HouLai]成立了“周扬专案组”,主持审查此案的便是江青。正式列入“周扬一案”的有七八十人。1975年,他被转到秦城监狱,父亲[FuQin]那时[NaShi]并不知道,这里曾是胡风被关押10年之久的地方。 家事 母亲[MuQin]去世后,我好像一夜之间长大了。我先是在一所乡间小学教书,帮助祖母照顾两个弟弟。日本人打到湖南后,在“一寸山河一寸血,十万青年十万军”的号召声中,我加入了青年远征军,抗战的同时一心借机到延安找父亲[FuQin]。我所在的部队在贵州呆了十个月,未及出征,鬼子就投降了。投降消息传到营地当天,漫山遍野的火炬,呐喊声响彻云霄。 在贵州时,我通过在国民政府外交部工作的表哥给父亲[FuQin]写了一封信,这封信通过重庆,转到新华社的何其芳,何其芳将我的长信转给在延安的父亲[FuQin]。遵照何其芳指点,退伍后我没有[MeiYou]回乡,而是带着他的信立即赶到南京,在梅园新村与中共办事处取得了联系。那时[NaShi]我住在表哥家。一个酷热的夏夜,我正在楼下乘凉,忽然看见大铁门外一西装革履客人直奔我打听表哥。我们[WoMen]俩互相看着,虽然分别了11年,但我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。我很兴奋地拉着他的手进了楼门,上了楼梯,还有两位同样绅士翩翩的客人跟了上来。在楼梯拐角处,他停住脚步把我拉近身边问我:“你就是艾若吗?”“是啊!”父亲[FuQin]很高兴,他立即回头介绍:“这位是潘梓年……”我只顾向楼上喊表哥快出来。 我后来[HouLai]知道,美国国务院邀请中国教授、专家共20人访美,其中包括来自解放区的欧阳山尊和父亲[FuQin]等四人,父亲[FuQin]是共产党这边的团长,这一次是来南京办签证的。我们[WoMen]父子俩个在南京一连谈了好几天,父亲[FuQin]让我赶快回益阳把两个弟弟带出来,北上与他会合。 1948年秋,我和两个弟弟费尽周折,终于在北平和父亲[FuQin]再见。这是已经13岁的三弟约瑟,第一次见到父亲[FuQin]。父亲[FuQin]对我们[WoMen]说了些什么现已不大记得,但其中的一句是无法忘却的:“我对不起你们的妈妈!”此后,父亲[FuQin]再很少跟我提及母亲[MuQin],仿佛一直在回避。 我们[WoMen]跟苏灵扬见第一面,父亲[FuQin]指着她说:“这是苏灵扬,你们可以喊她妈妈,也可以喊她同志。”但我什么也没喊,一辈子也没喊,我喊不出来。 父亲[FuQin]与苏灵扬结婚后,又生了女儿周密和儿子苏苏。1946年,苏灵扬带着周密与苏苏坐马车,跟华北联合大学一起从张家口往南撤退。因为白天怕遭轰炸,都是夜行军。马车在夜里翻到山沟里,两个骡子都摔死了,苏苏被重重的文件箱压着,永远离开了这个[ZheGe]世界。父亲[FuQin]过了很久,骑着马打着灯笼赶了过来。那天也正好是他与我们[WoMen]在南京告别后重返张家口的当日,听说当时父亲[FuQin]悲痛欲绝,嚎啕大哭,是几个人把他搀扶起来架上马背的。苏苏的死对父亲[FuQin]和苏灵扬两人都打击很大,特别是对苏灵扬。我们[WoMen]是到北京后得知此事的,也不敢当面提及。文革中,连6岁就就夭折的苏苏也未能幸免,被从小小的土坟中挖出来抛尸扬骨…… 解放后,苏灵扬在北京任一个中学校长,很多的人说这个[ZheGe]校长不错,有威信,但是坦率地说,我跟苏灵扬的关系并不好,这也并不是因为父亲[FuQin]当年是因为她离开妈妈的——从某种角度,我甚至觉得父亲[FuQin]与苏灵扬的结合也是可以理解的。 因为我曾经参加过国民党的青年军,所以在苏灵扬眼里,我是“叛徒”,我的婚姻也不被她认可。我爱人的父亲[FuQin]曾经留学日本,是敌伪时候的警官,虽然早就关在监狱里死了,但是这种出身在苏灵扬那里不被容忍的,父亲[FuQin]并不干涉。我后来[HouLai]不顾她反对还是和她结了婚。那年暑假,我们[WoMen]双双来北京看父亲[FuQin],开门的是苏灵扬,她一看到就说:“你已经背叛这个[ZheGe]家庭了,你还有什么资格跑到这里来!”我爱人自尊心大受伤害,扭头便走,从此再也不回这个[ZheGe]家。我在哈尔滨工作,每次到北京来看父亲[FuQin],苏灵扬都坚决拒绝让我住进家里,我只好在同学家借住。 我与周迈,周岳三兄弟,没有[MeiYou]在父亲[FuQin]的那个“家”住过一天,他们正常的家庭生活我们[WoMen]也没有[MeiYou]参与过。到北京时,三弟周岳年纪太小,他愿意和父亲[FuQin]一起生活。当时父亲[FuQin]、茅盾等人每个人在文化部都有一幢独立的小楼,家里很多个房间,但三弟只能住在布满水管子的地下室里,潮湿不堪,但父亲[FuQin]从来也不过问。 其实我与父亲[FuQin]的隔膜自始至终都未消除过。父亲[FuQin]当年离开以后,我出去参军后,两个弟弟由奶奶抚养。奶奶对我妈妈特别好,她心疼这个[ZheGe]儿媳。我参加工作之后,经常给奶奶写信,也寄钱给她,在奶奶眼里,我比我父亲[FuQin]对她好。因为父亲[FuQin]的问题,全家都受到牵连,我的大伯周谷宜解放前受父亲[FuQin]牵连坐过国民党监狱,差点被处死;文革中被批斗关押,死在牢中,连尸骨都下落不明;我的姑妈是个小脚老太太,也被戴上高帽游街,文革后,父亲[FuQin]听到这些,也是淡淡的,没什么特别的反应。 我们[WoMen]与苏灵扬的关系在文革期间也曾有过缓和。那时[NaShi]候父亲[FuQin]被带走了好几年,生死不明。我去看她,她一个人住在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屋子里,只能放下一张床和一张桌子。那时[NaShi]候她显很亲和,拿出一个杯子来说:“这是你爸爸用过的杯子,你拿回去做纪念吧。”还有几张小照片,让我拿回去。我心里大有感触:文化大革命那么糟糕,但还能使我们[WoMen]这个[ZheGe]家庭走向和谐。 但是当父亲[FuQin]的生活渐渐恢复正常时,我们[WoMen]的关系又再度紧张。父亲[FuQin]住在北京医院时,我和弟弟常去看父亲[FuQin]。只有我们[WoMen]父子在的时候,我们[WoMen]谈得还是挺愉快的。过去,父亲[FuQin]长期沉浸在他的研究领域里,连上街买一件衣服他都不会。所以当我们[WoMen]谈起家乡的事情时,其实父亲[FuQin]特别有兴趣,他和家乡隔膜太久了。但是不知道为什么,只要苏灵扬在,她总是用几句话就把气氛弄得很不愉快。 有一次,我和周迈骑自行车去看父亲[FuQin]。那天父亲[FuQin]坐在椅子上,旁边放着一盘葡萄。我们[WoMen]和父亲[FuQin]聊天,中间说句什么话,苏灵扬又开始指责我,我就有准备地回敬她:“我来看看父亲[FuQin],当然要交流,交流每个人都有自己思想,你不要什么都打断我们[WoMen],都说你对,这样不好。”她显然没有[MeiYou]准备,被我噎住了。她先是冲父亲[FuQin]发火,然后指着我说:“就是你最坏!”转身离开了。 父亲[FuQin]自始至终一言未发,只是长长叹了一口气。奇怪的是,以往我们[WoMen]每次看他,离开时父亲[FuQin]从无什么表示;而这一次,他一反常态地站起来,穿过一个很长的走廊,一声不吭地送我们[WoMen]离开。这没有[MeiYou]言语的言语,让我一下子知道了很多东西,父亲[FuQin]有父亲[FuQin]的无奈。 父亲[FuQin]去世后,我们[WoMen]都赶到北京医院,苏灵扬坐着轮椅,周密陪着她,我和两个弟弟是一圈人,我们[WoMen]互相之前没有[MeiYou]任何交流。我想,父亲[FuQin]在时,我和她有关系,父亲[FuQin]走了,我和她,自此毫无关系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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