朱棣把自己比拟为从谏如流的唐太宗,要求解缙成为直言极谏的魏征,“言者无所畏”。酷似乃父的朱棣,哪里有这样的雅量,不过是说说漂亮话而已。解缙信以为真,凭借他的才子习气,口无遮拦,把政治当作学术,最后死于锦衣卫之手。 解缙是明初声誉鹊起的才子。万历状元焦竑这样评价他:“解缙之才,有类东方朔,然远见卓识,朔不及也。”这是把他和西汉文学家东方朔比较。和同时代人相比更是如此,焦竑说:“吉水解学士缙,天资甚美,为文多不属草,顷刻数千言不难,一时才名大噪。时杭有王洪(希范),吴有王璲(汝玉),闽有王偁(孟阳),尝谓希范曰:‘解学士名闻海内,吾四人者,足以撑柱东南半壁。’”因为是才子,行事异于常人,洋溢着真性情,人们说他重义轻利,笃于故旧,乐于引荐士人,常对人说:“宁为有瑕玉,不为无瑕石。”这可以看作他的自况,是一块有瑕的美玉,而不是一块无瑕的石头。“重义轻利,笃于故旧”的品性,自然是胸无城府,心无崖岸。人们出于景仰,向他索取诗文墨宝,每天络绎不绝,他来者不拒,从无厌倦之意。友人提醒有些人不应当给予,他笑着说:“雨露岂择地而施哉?且人孰不可与进者?”一派名士风度。 他历事洪武、建文[JianWen]、永乐[YongLe]三朝,受到三位皇帝[HuangDi]的刮目相看,居然在建文[JianWen]、永乐[YongLe]的鼎革之际屹立不倒,得以进入内阁参预机务,最终却死于特务机构——锦衣卫诏狱,时年不过四十七岁,令人感慨系之。 解缙,字大绅,江西吉水人,洪武二十一年考中进士,授予庶吉士之职。太祖朱元璋对这位青年才俊很是爱重,对他说:我和你从道义上说是君臣,从恩情上说犹如父子,你应当知无不言。他为皇帝[HuangDi]的真心所感动,立即上了一封万言书,大有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之意,言辞颇为直率尖锐。 比如说:法令屡屡更改必然导致人民疑惑,刑罚太繁苛必然导致人民玩忽。从国初至今二十年,几乎没有[MeiYou]不变的法令,几乎每天都有犯错误的官员。经常听到陛下[BiXia]震怒,锄根剪蔓,株连奸逆;从未听到陛下[BiXia]褒奖好官,并且始终如一。希望改变刑罚过于繁苛的状况,遏制法外之威刑,流放十年就应当释放,廷杖八十以后不得再加刑罚。 又比如说:近年以来,监察机构的纲纪不严肃,官员们以刑名轻重为能事,以问囚多寡为勋劳,不能激励清要,提倡风采。监察御史纠弹官员都仰承皇帝[HuangDi]密旨,每每听到有什么旨意,才上疏弹劾,目的是求取皇上的恩宠,这是小人趋媚效劳的雕虫小技。陛下[BiXia]何不肝胆相照呢? 再比如说:由于官风不正,贤人羞于同流合污,庸人习其风流而乐此不疲,以至于是非颠倒,以贪婪苟免为得计,以廉洁受刑为饰词,吏部任用官员没有[MeiYou]贤否之分,刑部断案没有[MeiYou]枉直之别。 这些话直击要害,却没有[MeiYou]激怒朱元璋,为什么呢?因为他讲究技巧,把责任都推到臣下身上:“天下[TianXia]皆谓陛下[BiXia]任喜怒为生杀,而不知皆臣下之乏忠良也!”朱元璋看了这份万言书后,没有[MeiYou]光火,称赞他“有才”,只是有点“迂腐”,“年少而语夸”,不过已对他刮目相看。而后他又进呈“太平十策”,批评分封二十几个皇子为藩王的做法,指出:“分封势重,万一不幸,厉长吴濞之虞。”用汉初吴王刘濞发动七国之乱的教训来提醒朱元璋。 才子总是恃才傲物不知检束,他竟然进入兵部索要皂隶(听差),对兵部尚书[ShangShu]出言不逊。朱元璋获悉后说,解缙因为担任“冗散”(闲散无权的职位),而有些“自恣”,命有关部门把他晋升为监察御史。 有了这样的经历,他更加“知无不言”了。洪武二十三年,退休首相、韩国公李善长惨遭灭门之祸,解缙代替工部郎中王国用起草奏疏,为李善长鸣冤,言辞极为犀利: (李)善长与陛下[BiXia]同心,出万死以取天下[TianXia],勋臣第一,生封公,死封王,男尚公主(引者按:其子李祺娶公主为妻,成为驸马),亲戚拜官,人臣之分极矣!藉令欲自图不轨,尚未可知,而今谓其欲佐胡惟庸者,则大谬不然矣……使善长佐惟庸,不过勋臣第一而已矣,太师、国公、封王而已矣,尚主纳妃而已矣,宁复有加于今日?善长岂不知天下[TianXia]之不可幸取……而以衰倦之年身蹈之也!凡为此者,必有深仇激变,大不得已,父子之间或至相挟,以求脱祸,今善长之子祺,备陛下[BiXia]骨肉亲无纤芥嫌,何苦而为此? 说得入情入理,逻辑严密,把强加于李善长的罪状——串通胡惟庸谋反——驳得体无完肤。然而灭门之祸既成事实,死者不可复生,他希望皇上引以为戒:“臣恐天下[TianXia]闻之,谓功如善长且如此,四方因之解体也,今善长已死,言之无益,所愿陛下[BiXia]作戒将来耳。” 朱元璋看了这篇奏疏,没有[MeiYou]暴跳如雷,而是“竟不罪”——没有[MeiYou]怪罪解缙,因为他自知理亏,无话可说。不过由此领教了解缙的厉害。不久,在召见其父解开时,说道:你的儿子大器晚成,现在不如归去,多读点书,十年以后再来大用,还不晚。他用这样一种方式,把随侍左右的解缙赶走了。 八年以后,朱元璋死了,解缙回到京师,重返官场。由于以上过节,有关部门官员借口违反圣旨,而且母丧未葬,父年九十,不当舍弃亡母老父出行,将其贬官到边远地区,使得这位才子陷入了无边的痛苦。他向礼部侍郎董伦写信诉说衷肠:我率易狂愚,无所避忌,在奏疏中常常表达不同政见,比如反对分封诸王,比如为李善长鸣冤,遭到一些人的痛恨,企图陷我于法。此次贬官远行,“扬粤之人不耐寒暑,复多疾病,俯仰奔趋,伍于吏卒,诚不堪忍,昼夜涕泣,恒惧不测,负平生之心,抱万古之痛”。信写得哀怨悱恻,低声下气,已经看不到昔日风流倜傥意气扬扬的景况,前后判若两人。他请求董伦帮忙,或调回北京,或返回家乡。董伦是讲义气的,鼎力相助,向建文[JianWen]帝推荐,使他得以返回京师,出任翰林待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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