周有光(资料图) 相关阅读⇒周有光:要用全球化的视角解读历史 ■编者按: 几乎穿越整个20世纪,又健步迈入21世纪的周有光先生[XianSheng],可以说是百年中国历史最佳的讲述者之一。几年来,口述采访者金玉良女士不论酷暑还是严寒,都坚持每周一次探望周老先生[XianSheng]的约定,陪老人聊天,听他讲故事。准备之充分,访问之细致,材料之翔实,可称是当下口述工作的范例。 本版私人史主人公周有光 1906年1月13日,出生于江苏常州一个没落的士绅之家,就读于上海圣约翰大学、光华大学。1946年派遣去欧美工作。1949年5月,回国供职于上海金融界和经济学界。1955年10月,应邀来北京[BeiJing]参加全国文字改革会议。会后奉命改行,从事文字改革工作。他是现代汉语拼音方案的主要制定者,并主持制定汉语拼音正词法基本规则。他提出的汉字效用递减率,汉字声旁的有效表音律,阐述整理汉字的四定(定形、定音、定序、定量)原则,为汉语的现代化做出了突出贡献。 ■直到下放“五七干校”,那顶现行反革命[FanGeMing]的帽子也没个明确结论 周有光先生[XianSheng]说,文化大革命中他被所在单位中国文字改革委员会(简称“文改会”)的造反派打成黑帮、关进牛棚,罪名是反动学术权威。“文改会”的批斗会,起初只对“走资派”拳打脚踢。后来情况变了。一次批斗会,倪海曙[HaiShu]作为陪斗被拉上台。照理,陪斗的人不声不响在上面站两三个钟点就下来了。可是,那次造反派有问题要问倪海曙[HaiShu]。讯问过程中双方顶了牛。倪海曙[HaiShu]的脾气上来,他把戴在头上的一顶法式帽子往地上一甩,很生气。这一甩就激怒了造反派,他们[TaMen]一拥而上将倪海曙[HaiShu]打倒在地。这样便开了戒,打完倪海曙[HaiShu],就叫下一个。那个人的罪名是坏分子。上去,不由分说就打;再叫一个人,又打。“黑帮”一个一个上去,最后叫到周有光。周先生[XianSheng]说:“我就准备挨打了。上去后,没打。造反派头头说‘今天的会开到这里,你们这些混账王八蛋,滚回去!’我们就滚回去了”。 周先生[XianSheng]说,斗争越来越猛烈,几近白热化的时候,上面忽然派军代表领导“文改会”的运动。“文改会”的军代表,看上去人很好,文质彬彬,很懂道理。开大会他对“黑帮”训斥一顿后,宣布:晚间可以回家住,白天继续到牛棚学习、反省、交代罪行。周先生[XianSheng]说,能回家吃住,自然高兴。可是,没过多久,突然说他有重大反革命[FanGeMing]问题没有[MeiYou]交代。此事一出,周先生[XianSheng]惊骇,不知道自己[ZiJi]做了什么反革命[FanGeMing]的事。他一次又一次坦白、交代,总过不了关。 有一次专政队的人问他和倪海曙[HaiShu]讲了什么?他想,平时和倪海曙[HaiShu]讲的话多了,没有[MeiYou]反动的呀。两三个月过去了,他回家与老伴张允和说,“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没有[MeiYou]交代的?”张允和就说,你好好想想,平时跟人讲话有没有[MeiYou]讲过不合适的话。张允和一句“不合适”的提醒,他突然想起,有一年他和倪海曙[HaiShu]闲聊,聊着聊着,不知怎么聊起对对子,聊起世界伟人。倪海曙[HaiShu]出“伊凡彼得斯大林”的上联,周有光脱口对“秦皇汉武毛泽东”的下联。谈笑之后,丢到九霄云外,从没想过是对?还是错? 此时他想,这算不算臧否伟人?是不是反革命[FanGeMing]呢?第二天,带着满腹狐疑早早到牛棚写好交代材料送上去。管事的人看了说:“就是要你的这个[ZheGe]‘秦皇汉武毛泽东’。倪海曙[HaiShu]已经承认上联,你不交代下联,行吗?你们这是反革命[FanGeMing]语言,是反对伟大领袖,你们两个是现行反革命[FanGeMing]。”从此,大字报上周有光、倪海曙[HaiShu]的名字旁边又增加“现行反革命[FanGeMing]分子”字样。成为现行反革命[FanGeMing]后,周有光几次向革命群众揭露、批判自己[ZiJi]的坏思想、坏行动、坏的社会关系、坏的历史。讲完了,台下群众仍然说“不满意!不满意!”。军代表说群众不满意,回去好好再想、再深入检讨。直到下放“五七干校”,那顶现行反革命[FanGeMing]的帽子也没个明确结论。 ■火车开到哪里?沿途经过哪些地方?没有[MeiYou]人关心这些细枝末节,一切听任安排 1969年,北京[BeiJing]各机关单位的职工下放农村。“文改会”是国务院直属单位,国务院“五七干校”在宁夏的平罗。平罗原来叫平虏,在贺兰山东侧的缺口处。南北走向的贺兰山像天然屏障,挡住西面腾格里沙漠的风沙。古代,这个[ZheGe]缺口是少数游牧民族和汉民族拼杀的战场。 周先生[XianSheng]说,他们[TaMen]离开北京[BeiJing]时是深秋季节。事先,有平板车把各家的行李搬运到火车站。傍晚快吃饭的时候,“五七战士”们集合步行去火车站。一路上没有[MeiYou]人说话,不仅“黑帮”不说话,所有的人,包括造反派。就这样默默地、一声不响地走进火车站,走上车厢。车厢里一律是硬板座席,旅客全是下放的人。在车上仍然没有[MeiYou]人说话。火车开到哪里?沿途经过哪些地方?没有[MeiYou]人关心这些细枝末节,一切听任安排。 周先生[XianSheng]已经记不清在火车上过了两夜,还是更久?只记得是凌晨到达目的地。一眼望去,白哈哈的一片。是什么?是霜。四周没有[MeiYou]人烟,没有[MeiYou]草,没有[MeiYou]树,没有[MeiYou]一点点绿色。下了火车,已经有大车等在那里。大家把行李搬到车上。然后,跟在骡子拉的大车后面慢慢地走,走向他们[TaMen]要去的地方。前行的队伍仍然没有[MeiYou]人说话,人们的心情似乎和周遭一样死寂。大概走了二十多里路,看见矮矮的围墙,接站的人告诉他们[TaMen]马上到了。 围墙里面是一排排的房子,墙是泥的,屋顶也是泥土造的。屋顶有一点斜坡,因为当地很少下雨,坡度很小。房间不大,一铺大炕可以睡六个人。屋子里取暖的炉子也是泥巴造的。炉子修造得很好,烧起来暖乎乎的。 出乎大家预料,竟然有电灯。本来这里不通电。筹建干校之初,国务院派人把青铜峡水力发电厂的电引过来,这是周恩来总理为“五七战士”办的好事情之一。周先生[XianSheng]说他们[TaMen]运气好,不但有电,干校还打出一口甜水井。宁夏这地方能凿出一口供人饮用的水井很困难。打出的井多半是苦水,有的连浇地都不行。 国务院宁夏“五七干校”共计5000多人,周先生[XianSheng]他们[TaMen]这个[ZheGe]围墙里住了2000多人,叫“二站”。另外2000多人住在十多里地之外的又一个围墙里,叫“一站”。平罗地区有许多“站”。这个[ZheGe]“站”原来是劳改监狱,“五七干校”选择的这两个“站”是条件最好的。改建为“五七干校”之前,把原来住在“一站”、“二站”里的劳改犯搬到其他“站”了。 “五七战士”安顿下来后,第一件事情是举手向党、向毛主席宣誓:在这里扎根一辈子。 “文改会”研究员杜××,他从小向往革命。北京[BeiJing]大学没毕业就投奔革命,几次被国民党逮捕。解放后,他成了脱党分子,但他的一切行动都按党员标准去做。“文革”中他的罪名是“老叛徒”。杜××在学习会上发言说,我从小向往共产主义,今天真正看到共产主义了。平罗“五七干校”就是我向往的地方,我一生一世不回去。 听了他的话,大家惊诧,是真话,还是假话?他讲了这话,会不会受到处罚?周先生[XianSheng]说,很奇怪,他没有[MeiYou]受处罚。周先生[XianSheng]说经过学习、表态,大家明白,不仅所谓的“黑帮”要待在这里,就是那些革命群众,乃至造反派们都要一生一世生活在西大滩。这里,是他们[TaMen]共同的归宿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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