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本文摘自《温故（之一）》，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 “谁是我们的朋友，谁是我们的敌人，这个问题是革命的首要问题。” 历时十年的“文化大革命”，始终没让我搞明白谁是敌人；但总算是领悟到一点，在那个年月能与你相濡以沫、患难与共的人，一定可以成为真朋友。不过这种朋友，当时在中年以下的人中不可多得。因为立国十几年来所提倡的，都是一种斗争的文化，一种背叛的教育，如果算得上文化和教育的话。相比之下，反不如封建文化培育出来的老年人可靠，起码他们懂得礼义廉耻，讲究忠恕仁爱。 多年来一直想写一点文字，作为对康氏母女的纪念，但苦痛之深难言述，几番握管未成文。自章诒和女士发表《最后的贵族——康同璧母女之印象》，谈及在康老府上与我父子的往还后，不断有朋友向我询问当时情况。现从撰写中的先父章乃器先生[XianSheng]晚年生活回忆中，提出相关文字加以增补，结缀成文以作纪念。 因为年龄上的差异，我与康氏母女的往来比小愚姐（章诒和）要晚上几年，见闻也有所不同。又因性别上的原因，我不具备她那种女性特有的视角和情感。本文只是那个风雨如晦的岁月中，一名十七岁的少年对于前辈们的记忆。这篇续貂之作，如能使读者更立体地观察近代中国知识女性先驱的高贵品德，我将十分欣慰。 一 故人零落 1966年被“革命小将”扫地出门以后，我成了父亲[FuQin]与老朋友们联络的“信使”，这任务是从1967春天年开始的，先后拜谒了康同璧、陈铭德、邓季惺、仇鳌、章士钊、章伯钧等一批前辈。父亲[FuQin]每次都写上一封极简单的信，大意是说自己[ZiJi]已搬家，现派小儿趋前聆教云云。 先去看望的，是康有为[KangYouWei]的次女康同璧先生[XianSheng]。康老在“反右”后敢于主动与父亲[FuQin]及章伯钧、罗隆基等“大右派”来往，是我早就知道并十分钦佩的。她住在东四十条豁口的北新仓，还有一[YouYi]个老地名叫何家口2号，据说最老的地名是罗家大院。康老的夫君罗昌，早年是康有为[KangYouWei]门生，曾游学日本、英伦，历任北洋政府国务院秘书、外交部驻伦敦、新加坡总领事等职，后执教于多所著名学府。这所大宅，曾是京师名流会聚之地，宅名因之成为地名。不过老宅此刻已风光不再，门前冷落车马稀。 我像一个[YiGe]地下工作者，先在朴素的棕色小门前环顾四周。那时城根一带皆是僻静之地，见四下无人，便小心翼翼地按动门铃，开门的是其家人老郭。1949年以后北京的大宅已多用保姆，有男仆的家庭，必是世家。走进花木扶疏的庭院，沿着石板铺陈的曲径，进入金银花藤拱绕的大门左转，便是康老和她的女儿罗仪凤的住所。 罗仪凤见到我，第一句话就是“一直没有[MeiYou]你们的消息，我们都担心死了！有人传说章先生[XianSheng]被赶回青田老家去了，也有说是不在了，我母亲总是挂念章先生[XianSheng]……”她马上跑进内室用广东话向老人[LaoRen]禀报，不多时康老从室内走出，慈祥地望着我，脸上露出笑容：“令尊大难不死，真乃万幸！以他的刚烈之性，我一直担心他度不过这一劫！” 从康老和罗仪凤那里，我知道了许多父亲[FuQin]老友的境况。 余心清在他家的后院上吊自杀，章伯钧、陈铭德等皆被抄家批斗，所幸人没有[MeiYou]死。黄琪翔也被抄家，夫人郭秀仪被打伤，手落下残疾。龙云在北京和昆明的家都被抄了，当时龙太太不在北京，她家的一位老公务员指着一些东西对红卫兵说是公家的，才算是给龙家保全了一部分财物。 叶恭绰曾是北洋旧交通系魁首，后又追随孙中山先生[XianSheng]。他曾是著名的“毛公鼎”的收藏者，且擅长书画，是我家在灯草胡同时的近邻。记得家中有一[YouYi]把画有竹子的折扇，就是他送给父亲[FuQin]的。他原是中央文史馆的副馆长、国画院院长，57年被划了“右派”。此时是半盲之八旬老人[LaoRen]，老妻腿已残废，听到抄家的风声，老先生[XianSheng]孤立无助，急中生智，将毛泽东当年给他的亲笔信装入镜框，高悬于客厅，红卫兵闯入后，见到“最高指示”，唯唯而退，两老算是幸免于难。 此外像章士钊（行严）、马连良都有阿芙蓉膏的老嗜好，过去一直是靠“特供”维持。行严先生[XianSheng]家被北大的红卫兵抄了一次（他当时的女婿洪钧彦在北大任教），烟枪被抄走了，行老马上给毛泽东写了一封信，第二天烟枪就送回了，家也被保护起来。可马连良就没有[MeiYou]这么幸运，抄家后不久就去世了，原因是入黑籍已久，断了嗜好就等于断了生路。不过罗仪凤又说，马宅的大门是“白虎门”（进门后右行），风水不好。 黄绍竑小雅宝胡同的住宅被抄，本人也打得奄奄一息，存款现金全被抄走，家中连开伙的钱都没有[MeiYou]了，他让身边的一位老公务员到政协，请求预支一点薪水，这时政协已被造反派夺权，把老公务员训斥了一顿后辞退，薪水当然也没有[MeiYou]领到。老公务员回家向黄诉说经过，黄绍竑没有[MeiYou]再说什么，上楼后用剃刀割颈身亡。反右时他曾两次服安眠药自杀，都被抢救过来，这一次终于成功。说起老舍自杀的原因，罗仪凤的叙述与现在通常的说法有所不同。她还强调黄绍竑因为没有[MeiYou]家庭温暖，走上了绝路；而章伯钧有夫人李健生相濡以沫，才能挺过来。 至于康家自己[ZiJi]，罗仪凤只轻描谈写地说也被抄过，冰箱被搬走了，没有[MeiYou]提及年近九旬的康老，被红卫兵以墨涂面批斗的事，也许是为了仅存的一点自尊。 后来父亲[FuQin]感慨地对我说，我有两位黄姓朋友都是军人，一个[YiGe]黄琪翔，一个[YiGe]黄绍竑。军人生杀太多，冤冤相报，难免死于非命。但黄琪翔斯文儒雅，黄绍竑面有横肉，结果一生一死，人之面相大有讲究。 罗仪凤还谈及张伯驹、张效彬、关祖章等人的情况，这几位与父亲[FuQin]是文物收藏上的朋友，平生心血所聚，都被整卡车地抄走。大收藏家伯驹先生[XianSheng]的故事，无须我在此赘述了。记得曾听父亲[FuQin]谈起，效彬老先生[XianSheng]精于碑帖考据，收藏内府书画颇丰，还在自己[ZiJi]家里办了一所“志仁私立博物馆”。但他自奉甚俭，冬天连煤火都舍不得生。 早年读李清照《金石录序》，便知做收藏家是极苦之事，岂是当今附庸风雅的暴发户所能想象。战争、动乱、盗贼，都可能毁了你的收藏。《庄子·胠箧篇》说“巨盗至，则负匮揭箧担囊而趋”，若碰上执政者“以革命的名义”席卷一切的年代，谁都无可奈何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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