十一 遗爱人间 “文革”结束后平反释放回家,章伯钧和父亲[FuQin]已先后作古有年。我去看望章夫人李健生伯母,与小愚姐劫后重逢。我向章伯母询问罗仪凤下落,得知她受尽磨难后出狱,现已不在人世,相与唏嘘不已。 一天章伯母通知我去她家,同搭全国政协的车前往西郊福田公墓,参加康同璧、罗仪凤母女的安葬仪式。同行人中有康氏世交张沧江教授、全国政协的一位女干部及一两位康家故旧。那位寄居康家多年的神秘林女士也来了,她已白发苍苍,背也比以前更驼。小愚姐似乎是去了四川,没能给康氏母女送行。章伯母和我一路上沉默着,种种回忆沉浮于脑海…… 到了福田陵园,只见满园都种上了果树和葡萄,俨然已成果园。里面没有[MeiYou]一座墓碑,据说在“文革”中全部推倒了,现在还没有[MeiYou]恢复。比起青岛人将康有为[KangYouWei]的墓地掘开,将带有白发的头骨游街示众,这里的“破四旧”还算是文明的。墓地工作人员已挖开一个[YiGe]坑,说这就是康家早年订下的两个寿穴之一,因下面已有她夫君罗昌先生[XianSheng]的棺木(原墓碑已不知去向),坑挖得很浅。张沧江和另一故旧步测了一下,认为定位准确,就开始落葬。 陪伴罗仪凤到临终的林女士,颤巍巍地打开一个[YiGe]绸布包袱,两只骨灰盒显露出来,我的心一下子揪紧,难道这就是十一年来反复思忆的老人[LaoRen]和她的爱女?康老的骨灰盒较大,罗仪凤的很小,入穴之后,静静地偎依在母亲旁边,令人不胜伤感。我立在穴旁仔细端详,镶在盒上的两张小照片,康老仍是那样慈祥而从容,罗仪凤则露出平素难得一见的笑靥,是我所见照片中最美的一张。才情绝代、相依为命的两代名媛,就此长眠地下,与千年黄土为伴了…… 填土之后,窄薄粗糙的小碑立起。这不知是从哪座荒坟上扒来的一条残石,连毛背和残边都没有[MeiYou]修整,就在正面草草刻上“先 父罗昌 母康同璧 之墓 儿罗荣邦敬立 一九八○年七月”字样,权当作墓碑了,上面竟没有[MeiYou]罗仪凤的名字。据张沧江说,一直在美国加州大学任教的罗先生[XianSheng]现已风瘫,无法亲自前来为母亲和妹妹安葬。 由政协女干部唱仪,全体人员“向康同璧委员三鞠躬”,礼成。章伯母取出事先备好的两束鲜花,与我一同献上。张沧江将墓碑拍照,说要寄给康老的儿子。他对墓碑的粗陋表示了不满,要求重新换过。我注意到,女干部自始至终没有[MeiYou]提罗仪凤的名字,仿佛她根本没有[MeiYou]存在过。 1949年鼎革以来,万象更新。但不知何故,无论生人死者,等级反倒更加森严细密。大凡有些政治名分的,夫妻如不在同一行政级别,即便是全到马克思那里报了到,也无合葬之礼,子女就更不必说了。据说李大钊之所以没有[MeiYou]移葬八宝山,就是因为合葬的夫人赵纫兰女士是位家庭妇女。罗仪凤没有[MeiYou]任何行政级别,这次附葬入土已是网开一面,虽碑上无名,总算是照顾到了母女之情。我自问从来不是一个[YiGe]守旧之人,此时反觉封建礼教也有合乎人情之处。 归途中张教授谈锋甚健,但内容大多与亡人无涉,章伯母与我依旧沉默着。望着窗外飞快掠过的绿树青山,往事又一幕幕闪回眼底,不禁想起前人诗句:“日暮狐狸眠冢上,夜归儿女笑灯前”。尘归尘,土归土,亡者已矣,生者还得面对解读不完的人生…… 行文至此,悲从衷来,抓起电话欲向小愚姐诉说,只说了一句便泣不成声……电话那头只听她说:“我写每个人都要哭上好几回,哭出来就好多了……好人都走了,把我们留在这个世界上……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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