有次她读书读得厌倦了,对我说道:“听说你最近一直在学诗画篆刻,拿来给我看看。”于是我下次去看望她时,就带上了自己[ZiJi]的习作。老人[LaoRen]先翻阅画卷,边看边点评。老实说,我那时只是爱好绘画而已,没有[MeiYou]多大长进,立在一旁很紧张。她礼节性地称赞了一番,即说:“可惜我现在手抖不能作画,不然可以教你。我以前的画,在香港可以卖到六百美金一幅。” 及至读起诗作,老人[LaoRen]精神一振,边看边点头。她挑出其中一首七绝说:这首我比较最喜欢,信手拈来,飘逸不群,有太白之风。但要规范心胸,还须多做律诗,对仗是基本功。律诗中又以五律最难,你看毛主席做了那么多诗,没有[MeiYou]发表过一首五律。她又勉励我,琴棋书画,是一个[YiGe]人的基本素养,不可不有。先父南海先生[XianSheng](康有为[KangYouWei])的诗和书法,独步古今,自成一家。但做诗人只能抒发个人胸臆,要兼济天下,还须博览群书,研究经世致用之学。我家的书,你可随意借阅。 她还当场背诵了一首康有为[KangYouWei]晚年的七律“草堂万木久萧萧”。据老人[LaoRen]说,南海先生[XianSheng]逝世前曾到北京,由梁启超等弟子和她陪同,凭吊了菜市口刑场,想起“戊戌变法”失败,乃弟广仁及谭嗣同等“六君子”在此取义成仁,以及自己[ZiJi]半生颠沛流亡的经历,不禁放声痛哭,并作此诗纪念。他还有一[YouYi]联挽谭嗣同曰:“复生不复生矣,有为岂有为哉”(谭字复生),既悼亡友,亦是自悼。 对于我的篆刻,老人[LaoRen]认为金石味很重,只是刀法不够老辣。事后罗仪凤还请我为她刻了两方印章,一为“罗仪凤”,一为“罗文佩”,于是我才知道她的字与母亲的一样,都是文佩。 此后我除学做律诗之外,又重新阅读儒家经典。而我手头的一些西方文学书籍,则常常借给罗仪凤看。记得其中有一[YouYi]套郑振铎编的四卷本《文学大纲》,插图十分精美,有不少是当时禁阅的裸体绘画。罗通读之后,将其中几十处翻译错误,一一订正,我才知道她的外国文学修养非同一般。 记得那年太平花盛开时节,康老邀我陪父亲[FuQin]到家中作客,观赏“御赐”太平花(我推断这赏赐来自宣统而非光绪)[]。浓郁的树阴下,康老身着白色夏布旗袍,手摇团扇,罗仪凤照例是一袭剪裁得体的蓝地白花中式衫裤,闲适地坐在藤椅上与父亲[FuQin]一起品茗,仿佛是一幅二三十年代的风情画。 康同璧对父亲[FuQin]说:“如今正当‘红羊劫’[],大家在劫难逃。不过你我都算是‘在劫不在数’,若是在数,就一命归西了。我现在是‘苟全性命于乱世,不求闻达于诸侯’。”父亲[FuQin]则说:“我更欣赏诸葛孔明的另外两句——‘非淡泊不足以明志,非宁静不足以致远’。”一片沁人心脾的花香中,老人[LaoRen]忽然哦吟起她旧年的一首诗作:“太平花放太平年……”。 按照儒家学说,社会形态分为“据乱之世”“小康之世”和“大同之世”三种类型,康有为[KangYouWei]托古改制的“大同”学说,即由此发轫。此时与这座幽深庭院一墙之隔的,仍是那场人人一身毛式制服,手举小红书“打倒一切”的“文化大革命”,据说目标也是为了解放全人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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