八 寿宴奇谭 乱世之下，康家往来的客人已经不多，来的多属世家旧交。这些人谈吐风雅，礼貌周全，悄然而来，蹑步而去，如章诒和文章中提及的张沧江、黄万里等，记得赵君迈也曾去走动。但除非罗仪凤自己[ZiJi]介绍，否则我是从不打听客人来历的。 曾几次见到一位关汉光老先生[XianSheng]，偕同贤淑貌美的中年夫人及小儿子来看望老人[LaoRen]。某日罗仪凤托我给关先生[XianSheng]送东西，其家在西四大木仓，是一处很有规模的回廊庭院。抄家后一家三口挤住在一间小偏房内，家徒四壁，但关氏夫妇安贫乐道，过得其乐融融，不似其他落难人家那样悲悲切切，给我印象至深。 客人中有一[YouYi]位外国女士，是罗仪凤的大学同学，北京话讲得很地道。她很担心丈夫哈尔维的病情，向罗讨论如何调节夫君的饮食。在那个人人自危的年月，敢在家里招待洋人，本是极其稀罕的事，弄不好会担“里通外国”的罪名。但康家一向好客，远亲近朋只要敢来，总是不亦悦乎地热情招待，惟当时来客谈论家常居多，敢涉及时政的，只限于极小的圈子。 康氏母女待客，多上红茶，平日英式的下午茶也是必喝的。罗仪凤煮红茶用的是熬中药的提梁式砂锅，她认为味道比金属容器煮出的要纯正。在我看来，这个没落中的贵族化家庭，有两件用具最奇怪，一件是康老吐痰的雪花膏小瓶，另一件就是这个砂锅。吃茶的点心是永远不变的槽子糕（又名鸡蛋糕），据父亲[FuQin]分析，过去康老待客全部是精致西点，现在改用这种粗点，老先生[XianSheng]的手头一定是相当窘迫了。 日常的菜肴也十分简单，一般三菜一汤，口味清淡。厨子二陈和男佣老郭，都是年届七旬的老仆，两人的邋遢程度也不相上下。油烟尘垢把厨房熏得一片漆黑，似乎有十年以上没有[MeiYou]清扫过了，与康氏母女一尘不染的居室，形成极大的反差。主人的洁癖和教养，阻挡不住岁月的侵蚀，更无法逆转老宅的衰败。不过到了正式宴请的场合，仍能折射出往日的容光。 康老请客，往往是根据不同对象，分批举行。记得那年老人[LaoRen]生日前夕，罗仪凤托我向父亲[FuQin]发出邀请，只请我一人作陪，而且是正式的生日晚宴。赴宴前父亲[FuQin]颇费踌躇，那时每月200元的生活费，被造反派扣得只剩50元，时值月底，给老人[LaoRen]祝寿又不能空着手去。最后只好买了一斤切面，用瓷盘装好，吩咐我用篆书在一张红纸上写了个“寿”字，盖在上面，提着去了康家。对曾身为银行家和政府部长的父亲[FuQin]而言，这大约是平生所送寿礼中最菲薄的一次。我对送此薄礼于心不安，他安慰我说，礼轻心意重，康老不会计较的。 康老见到父亲[FuQin]，果然十分高兴，还夸奖我的“寿“字写得好。她对父亲[FuQin]说：“令郎是个很有才情的孩子，他的诗做得不错，书画方面长进甚快。”父亲[FuQin]说：“是康老教导得好。”康老又发感慨：“可惜时世艰难，我又太老了，帮不上孩子什么忙。我在他这个年纪，已经孤身远行，去印度省父了。令郎旧学功底不错，若能出洋留学，融会中西，将来必成大器。”在那个闭关锁国比大清朝还严密的年代，出国留学是做梦也不敢想象的事 入席之后，罗仪凤来回张罗着，一道一道地上菜。这顿晚宴全部是精致的广东菜，餐具也比平日用的要讲究得多。康老一面品尝一面说：“二陈的手艺本来是不错的，现在他也老了，有心脏病怕油烟，有些菜就做不成了，还得Andy亲自下厨。” 老人[LaoRen]平日已不饮酒，这次特地开了一瓶茅台，父亲[FuQin]举起杯，和我一起祝她健康长寿。干了两杯之后，老人[LaoRen]显得有些兴奋，又开始发议论：“章先生[XianSheng]，‘酒逢知己千杯少，话不投机半句多’。古人云‘寿则多辱’，我活到这个岁数，总认为健康比长寿重要。如果疾病缠身，‘万寿无疆’也是活受罪，不如‘永远健康’实惠。我若是毛主席，就一定和林彪换一换祝词，不要那个‘万寿无疆’……” 这又是个没法深说的话题，罗仪凤最怕老人[LaoRen]聊这些。我有了上次惹发痰气的教训，不敢插嘴。倒是父亲[FuQin]很从容地顺着话头，与老人[LaoRen]谈论起气功和养生，两人聊得很开心。传菜数巡之后，又上罗仪凤亲手做的萝卜糕，最后是我们送的那盘寿面，被做成一盆雪菜肉丝汤面端上。 餐后还有罗仪凤手制的广式甜点和水果，她真不愧是燕京大学家政系毕业，一切安排都完美如仪，连送寿面的那只瓷盘，临走时还装上点心作为回赠。父亲[FuQin]告辞时对老人[LaoRen]说：“康老，你要保重好身体！现在我们都只能当观众，一定要好好地活下去，看到戏收场！”老人[LaoRen]连连点头称是。 对于那场“史无前例”的“文化大革命”，父亲[FuQin]是“眼看他起朱楼，眼看他宴宾客，眼看他楼塌了”，坚持把戏看到终场才阖上双眼；而康老早在1969年就撒手人寰，撇下了孤苦伶仃的罗仪凤。
|
